第十年，初雪，同样的位置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日，南方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陈默推开咖啡馆门时，风铃响起的声音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暖气混着咖啡香扑面而来，他看见靠窗位置已经坐了人——米白色高领毛衣，短发，侧脸被窗外的雪光镀上一层柔边。
是苏晴。
她比他早到。陈默站在原地，像十年前在图书馆看见她睡着时那样，需要深呼吸才能继续往前走。
“抱歉，我来晚了。”他在对面坐下，脱下深灰色大衣时动作有点僵硬——不是冷，是紧张。
苏晴抬头，眼睛弯成熟悉的弧度：“没有，是我早到了。陈默，好久不见。”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时间在她脸上留下温柔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更沉静了。她还是好看，是那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温润如玉的好看。
“好久不见。”陈默说，声音比想象的平静。
服务员过来点单。陈默要了美式，苏晴要了拿铁。点单时两人的手指在菜单上短暂交错，又迅速分开。
像某种条件反射。
“你……”陈默顿了顿，“怎么来南方了？”
“医学会议。”苏晴说，“三天。想着你在，就约了。”
“医院忙吗？”
“忙。但习惯了。”苏晴搅拌着咖啡，“你呢？教书怎么样？”
“也忙。也习惯了。”
他们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工作，城市，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雪在窗外下得认真起来，玻璃窗上渐渐蒙了雾气。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改变不了某些习惯——比如陈默说话时会微微垂眼思考，比如苏晴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转手指。
“你……”苏晴看着他，“结婚了吗？”
陈默摇头：“没有。你呢？”
“也没有。”
沉默。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正放到一首老歌，是高中时广播站常放的《那些年》。
“为什么？”陈默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结婚。”
苏晴看着窗外：“可能……心里还有位置没空出来。”
陈默心脏一紧。他没问那个位置是谁的。因为他知道。
“你呢？”苏晴问，“为什么不结婚？”
陈默想了想：“可能也是同样原因。”
他们相视而笑。笑容里有无奈，有理解，有十年光阴的重量。
“陈默。”苏晴放下咖啡勺，“十年了。你还是……”
“还是喜欢你。”陈默替她说完，“是。还是。”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陈述今天下雪了这样的事实。
苏晴眼眶红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陈默说，“喜欢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可是……”
“而且，”陈默看着她，“我很感谢这份喜欢。因为它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想成为配得上你的人——虽然最后我们没能在一起，但那个努力的过程，塑造了现在的我。”
苏晴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咖啡杯沿。
“我也是。”她哽咽着说，“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想成为值得被那样喜欢的人。我努力学医，努力帮助别人，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对得起你的喜欢。”
陈默怔住了。他从未想过，他的喜欢对她也有这样的意义。
“所以你看，”苏晴擦干眼泪，“我们虽然没有在一起，但我们都因为对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这比在一起，更有意义，不是吗？”
陈默点头：“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咖啡馆里人渐渐多了，喧闹声浮起来，像隔着一层水。
“那封信，”陈默突然说，“我还留着。”
“哪封？”
“你毕业时给我的那封。说喜欢我的那封。”
苏晴怔住：“你还留着？”
“嗯。”陈默从大衣内袋拿出一个信封——已经泛黄，边缘磨损，但保存得很好，“随身带着。像护身符。”
苏晴看着那个信封，眼泪又涌出来：“陈默，你太傻了。”
“也许吧。”陈默微笑，“但我乐意。”
他把信封推到她面前：“今天，我想还给你。”
“为什么？”
“因为，”陈默看着她，“我不需要它了。”
苏晴愣住。
“不是不喜欢你了。”陈默轻声说，“而是这份喜欢，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不再需要实物来证明它的存在。就像呼吸，不需要证明它在进行。”
他顿了顿：“所以，还给你。让你知道，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苏晴拿起信封，手指颤抖。她没有拆，只是轻轻抚摸上面的褶皱。
“里面……”她问，“你看过多少次？”
“前五年，每天看。后五年，偶尔看。最近一年，没看了。”
“为什么不看了？”
“因为，”陈默看向窗外，“我已经能背下来了。”
苏晴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拆开信封——里面还是那朵干枯的雏菊花瓣，还是那张写着字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
“那天山坡上的雏菊，有一朵开在你发梢。
我没告诉你。”
——苏晴，高三毕业前夜
“你看，”陈默说，“你当时就喜欢我了。”
“嗯。”苏晴点头，“我喜欢你。从高三开始，一直喜欢。”
“那为什么……”
“因为我懦弱。”苏晴说，“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父母离婚的事，让我不相信爱情能长久。”
“现在呢？”陈默问，“还相信吗？”
苏晴想了想：“相信爱情存在，但不相信它属于我。”
“为什么？”
“因为……”苏晴看着他，“最好的爱情，我已经经历过了。在十八岁那年，在那个山坡上，在那个男孩对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那之后的所有，都是将就。”
陈默喉咙发紧。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
“陈默，”苏晴擦干眼泪，“我们回不去了，对吗？”
“对。”陈默点头，“回不去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默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继续生活。像这十年一样，继续当医生，继续当老师，继续帮助别人。然后在某个深夜，偶尔想起对方时，心里有一片温柔的角落。”
“就这样？”
“就这样。”陈默说，“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记忆里。而我们，就是彼此的‘有些人’。”
苏晴哭了，哭得肩膀颤抖。陈默递过纸巾，一张又一张。
等她平静下来，陈默说：“苏晴，我要走了。”
“去哪？”
“回学校。晚上有晚自习。”
“这么快？”
“嗯。”陈默站起来，“今天的见面，就当是……这十年的句号吧。”
苏晴也站起来：“陈默……”
陈默看着她，突然伸手，像十年前那样，轻轻拥抱了她。
这次拥抱很轻，很短暂。像在告别一个时代。
“苏晴，”他在她耳边说，“你要幸福。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也是。”苏晴抱紧他，“陈默，你一定要幸福。”
他们松开。陈默后退一步，看着她：“再见，苏晴。”
“再见，陈默。”
陈默转身，走向门口。在推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晴站在原地，对他微笑。那笑容里有眼泪，但更多的是祝福。
他也对她微笑。然后推门，走进雪中。
雪落在肩头，很快融化。陈默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他在这条街上淋雨奔跑的样子。
那时他以为，失去她会是世界末日。
但现在他知道，不是末日。只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青春，告别初恋，告别那个笨拙却真诚的自己。
而告别之后，生活还在继续。
他还要去上晚自习，还要批改作文，还要告诉孩子们：“要勇敢去爱，哪怕会受伤。因为爱过，比从未爱过，幸福一千倍。”
这就是成长。疼痛，但必要。
走到地铁口时，陈默拿出手机，点开苏晴的微信头像——还是高中时那张，她站在操场上的照片。
他打了一行字：“今天见到你，很开心。”
发送。
然后，他点开她的资料页，手指悬在“删除好友”上。
停顿了三秒。
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而是关掉手机，走进地铁站。
因为他知道，有些人不一定要删除。让她静静地待在通讯录里，像书签夹在旧书里，偶尔翻到，会想起曾经读过的故事。
就很好。
咖啡馆内，雪还在下
苏晴坐在咖啡馆里，看着陈默消失在雪中。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坐下，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和桌上那个泛黄的信封。
她打开信封，拿出那朵雏菊花瓣。十年了，花瓣已经脆弱得几乎一碰就碎。
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去，然后拿出手机，拍下这个信封。
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十年后，他把青春还给了我。
而我终于敢承认：
十八岁的苏晴，爱过十八岁的陈默。
虽然太迟。
虽然遗憾。
但爱过，就够了。”
发完，她收起信封，穿上大衣，走出咖啡馆。
雪落在她脸上，凉凉的。她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陈默送她回家，说“开学见”。
那时她不知道，开学后就是漫长的分离。
现在她知道了。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你不知道是最后一次的最后一次。
但没关系。因为那些“最后一次”，都成了记忆里的珍珠。
走到街角时，她看见一家花店。橱窗里摆着一盆小雏菊，开得正盛。
她走进去，买下了那盆雏菊。
店员问：“送人吗？”
“不。”苏晴说，“自己养。”
她抱着雏菊，走向酒店。雪还在下，世界一片洁白。
她想，回北方后，她要好好养这盆花。每天浇水，晒太阳，看它开花。
像养护一段记忆。
一段关于青春，关于初恋，关于一个温柔男孩的记忆。
那段记忆不会结果，但会开花。
开成她生命里，永不凋谢的雏菊。
而那个男孩，会在北方，在某个教室里，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故事里可能没有她，但她知道，她存在于他生命的底色里。
像阳光存在于万物生长中。
看不见，但不可或缺。
这就够了。
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