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六月朔日,阚将军奉钦差大臣林总督则徐之命,率所部击退盘踞于珠江口官涌一带的英军,因功擢升三江口副将,调守沙角炮台。
是役,英人倾巢而出,兵力数倍于阚将军,交战伊始,英人气势汹汹,企图仗着人多势众四面包清兵的饺子。
阚将军巧设机关,示敌以弱,诱其深入至淤泥滩后突然反攻,直杀得英夷落花流水。
他们被淤泥滩死死拖住了,淤泥滩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水,但是两条腿一陷进去那水立刻就吃到了腰眼,而且像胶泥似的,将两条腿死死缠住,寸步难行。
英人一方面要保护好枪支不浸水,所以双手得把枪高高举起来。
一方面又试图加快行军速度,所以拼命地抬腿拔脚,结果他们的动作愈剧烈,就愈陷得深,最后不得不重新调配兵力,分出一部分人来专门对付淤泥滩,也就是说,得迅速把那些陷入淤泥的士兵弄出来。
兵力一分散,优势就到了清军这边。只是由于清军的火力射程不够远,英人才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
吃了亏的英军慌忙退回,调整了队形,重新组织进攻,火力呈扇面铺开,远距离扫射清营阵地。
时间一久,清兵因火器不济、后援不继而逐渐陷于被动。
此时,驻防于十几里外北岸城隍庙的黎千总黎志安,既是阚将军的部下,也是阚将军的至交,获悉此情,命手下骁将、人称“小诸葛”的张青麟以百又二十人的精锐火速驰援,张青麟则亲率所部绕开大道,翻过炮台后面的崖子脚扒岩涉水而来,出其不意从侧后夹击英军。
英军只顾正面进攻,没想到侧后会冒出一彪清军人马,而且来势凶猛,骁勇无比,不清楚是否又堕入清军的圈套,阵脚大乱,仓皇后撤。
阚将军趁此机会拔营而起,如洪水决堤般直抵英军阵前,这样一来便弥补了火器射程短的不足,兵勇们亦枪亦刀与英军短兵相接,大获全胜,一举夺回重要堡垒官涌,英军则溃散至江岸处。
黎千总夹击英夷之后,放心不下正面阵地的阚将军,待英军撤离,又亲率少数人马分乘梭子船急速往阚将军处赶来,准备与阚将军汇合。不料刚拐过崖来便与溃退的英军大队遭遇。
正欲登舰而去的英军见黎千总所带人马不多,周围又不见有其他清军,以为有机可乘,遂借助猛烈火力包抄过来。
猝不及防的黎千总给截断了退路,而阚将军又相去甚远,形势顿时十分险恶。
这时,一条开足马力的商船由此经过,可以清楚地看到船头上迎风招展的米字旗和黄龙旗,英军那边和黎千总这边都非常紧张,因为如果这条船上有偏向于其中一边的武装人员的话,两支队伍的力量对比立即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没有奥援的一方就有可能彻底没救了。
英军那边和黎千总这边分别戏剧性地停止了行动,就这么满怀狐疑地僵持着、观望着。
那条船也停了下来,黎千总看见船头上站着一个身著西装的汉人,他冲黎千总这边看了看,然后对着英军乌里哇啦地说了一通什么。
英军头领听罢大惊失色,率部仓皇而去。黎千总后来才知道,此人向英军虚称林则徐已派出大批增援的兵勇,准备链锁江口断其后路而聚歼之。
这个西装商人的表现令黎千总十分佩服。
照惯例,进埠的商船是要经过严格的军方勘验的,没有经过军检的商船进不得入埠,出不得放行,这是林总督当初立下的规矩。
但刚才这个商人的表现已足以说明问题,此人不但有抗英爱国之行为,且有勇有谋,自然应该属于守法良民之列。
出于对这个商人临危不惧的敬重,加之战事未靖,海面上尚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就没有再例行检查船上是否载有违禁品,立刻允准入埠。
两人自此得以结识。
黎千总知道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鲍记商号老板鲍庭吉。
有了这次经历,此后鲍庭吉的商船从海外返回时,入埠的程序便在无形中简化了许多,守埠的士兵知道他是黎千总的故交,又是爱国义士,从来不为难他,所以不论千总本人是否在场,他基本上都可以来去自由。
闲散时候,他还会把黎千总邀到家里品茗对弈,谈天说地,两个人之间越发熟络起来。而通过黎千总,鲍庭吉也知道了与鲍家大院仅一街之隔的阚将军乃黎千总的故交,甚为高兴。
在他的印象里,阚将军府邸迁至此处已逾三年,然而两家从无任何瓜葛,阚将军乃林钦差的得意副将,边关海防大权尽在其掌握中,倘能结识此公,对未来的生意自然红利良多。
鲍庭吉有意择日登门造访,黎千总也愿居中引介,但阚将军却倔强得很,称祖上有轻商家训,恕不与商贾往来。
对于此辱,鲍庭吉嘴上不说,却每每衔恨于内。
一天晚饭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他会认识我的。岚姨和若萱听了,都感到莫名其妙。
有些事情是很久之后才露出端倪来的。
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变故,而若萱对于父亲鲍庭吉的真正了解,则颇与这些变故有关。
听岚姨说,阚家老爷和公子子雄最近回家的时间有了明显变化,经常一大早出去,到很晚才回来,甚至于,整夜整宿都不回来。
他们爷俩离开家的时候是急匆匆的,回来的时候却步履如铅,爷俩的心情好像也很沉重,连话都很少对下人说了。
那匹枣马似乎也被这种情绪感染,脚步迟疑不定,垂头丧气。
此外,好像黎千总也不怎么到家里来了。
父亲很少再提及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据岚姨从外面听来的消息,广州市面上又出现了鸦 片,官府正在追查此事,查来查去,弄清楚那鸦 片是从东莞上岸的。
这说明边防在什么环节出了大问题,似乎阚将军正在着手调查。
武举人竟然来了。
武举人直到几个月之后才又在他们家里露面,盼得若萱几乎快要发疯了。
若萱正和岚姨在院子里晾晒衣裳,岚姨好像比她若萱还要更激动些,竟将一件刚刚挂起来的夹袄失手掉落在地。
若萱紧随岚姨身后,岚姨弯腰去捡夹袄的时候,她走到岚姨前面,向武举人行了一个万福,武举人则彬彬有礼地向若萱打了一个千儿。
然后,武举人冲岚姨抱拳作揖,好像说了一句多谢您啦,就迎着已站在门阶上的鲍庭吉那无比僵硬的笑容大步走去。岚姨立刻牵了若萱的手来到堂屋北窗下,两个人静静坐定,竖起耳朵。
家父有话,鉴于两家目前的关系,林钦差林大人那儿,还是您亲自去解释为妥。
这是武举人的声音。
令尊……还有别的话带来么?不好意思,我是说,早些日子黎千总提的那件事…… 这是鲍庭吉的声音。
不,对不起……就这些了。这是武举人的声音。
入夜,若萱从梦中醒来,隐约听到窗外有故意压低下来的对话声。
但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外面起了不大的风,贴着屋檐一阵阵吹过,这儿没有马头墙,再轻微的风也隔不住,仿佛那对话的声音很快就给风吹弱了,吹散了,远远的飘到一边去了,终于什么也没听清楚。
天亮醒来,方知父亲已经悄悄离开了。
清晨的细风中,岚姨在一个人发呆。
鸽子已经白花花地围拢过来,等着觅食,一边发出迫不及待的咕咕声,而岚姨的手还没有来得及伸进盛米的陶罐,就那样半空里悬着。
见了若萱,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苦命的孩子,全是这些当长辈的把你们害苦了呀。
若萱叫道:岚姨……
岚姨说:萱儿,你家老爷他……唉,没法儿提啊!
日上三杆光景,阚将军和黎千总一起来了。这是阚将军第一次走进鲍家大院,还带来了一群随从,外面还有更多的人候着,全副武装,面无表情。
阚将军、黎千总都是满脸的凝重,他们一本正经地问了岚姨一些话,这时候若萱就站在岚姨身边,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她。
阚将军的两鬓已冒出缕缕灰白,看见岚姨时分明愣怔了片刻,神情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讶来,好像看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家传古董似的,但他只在岚姨低着头或者看黎千总的时候才去审视岚姨,而当岚姨抬起头来,或者她的目光从黎千总身上离开的时候,阚将军的目光也立刻从岚姨身上跳开去了。
若萱注意到,阚将军格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阚将军看她的时候,目光里搀杂着谨慎的疑问,而且看了她之后再次回头求证似的看看岚姨,只是这一眼匆匆而过。
黎千总曾经那么暖和的笑容也无影无踪,忘了跟若萱开玩笑。
他们大致向岚姨问了鲍庭吉的一些情况,主要询问是否了解他最近的生意情况、交际情况,以及现在的去向等等。岚姨大都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一个女仆怎么敢探听老爷生意上的事情。这倒也算是实话实说了。
大约主要是阚将军在问,黎千总杵在一旁,间或把阚将军的话给岚姨解释一番。阚将军走动起来时,黎千总便也走动起来,阚将军站定了,黎千总就谦卑地站在阚将军身后。差不多要离开的时候,阚将军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想不到鲍大人这么快就躲起来了,便宜他了。
见岚姨和若萱一脸的茫然,黎千总接着阚将军的话茬说:不然,他会吃不了兜着走。这回他真个是闯下天大的祸了。
不足一个月,鲍庭吉回来了。
此时广州门庭已换,来了新的钦差大臣兼总督。
关于他走私和倒卖鸦片传闻看来已经水落石出。
衙门公布出来的真相简单明了:鲍庭吉手下一个伙计胆大妄为,利用被派往东印度公司进货的机会私自携带了二十四箱鸦片,而鲍庭吉对此毫不知情。
那个伙计在向官府缴纳了巨额罚金之后被释放,为端正行规和恢复商号的名誉,鲍庭吉已于近日将其解聘。
当岚姨把这个结果透露给若萱的时候,若萱将信将疑,她问:父亲……他真的会有这么清白么?
岚姨没料到若萱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支支吾吾地说:看你这妮子,老爷如果被证明清白了,岂不更好?
接下来的小半年里,鲍庭吉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修复与黎千总的关系,均未能奏效。
他甚至表示愿向黎千总捐资铸五门大炮以加强海防力量。
这在他来说自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若是让他口头上说说爱国呀什么的倒是可以,但如果让他为国为公捐出多少多少银两,他是从来也没有干过的。
他觉得这是官家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保生意兴隆才是本分。
所以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大受欢迎,黎千总必定千恩万谢。
结果黎千总只是派了一个副官来跟他商谈,他本人则继续避而不见。
很显然,黎千总已经对他有了戒心,这样做是为了避嫌,那关系自然也就迅速降了温,不仅捐资铸炮的事情没有下文,黎千总再也不曾到鲍家来过,而且连见面时都冷冰冰的。
鲍庭吉的商船进埠时也开始照章办理、接受严格审查了。
岚姨说,黎千总甚至吩咐下去,对鲍记商号的船务必格外小心,里里外外非得查三遍才能放行,再无例外。
事情弄到这一步,鲍庭吉却一点辄儿也没有,只好把一口恶气憋在肚里。
如今鲍庭吉的身份是双重的了。
一方面是鲍记商号的老板,一方面是衙门的“官设通事”,这官设通事十分了得:专门负责替衙门与洋人打交道。
洋人凡事硬三分,仗着船坚炮利,动辄凶相毕露,拿杀人当儿戏,把他们安抚妥当了,这块地面儿就算安全了。
所以官设通事有时候一句话要值得千金呢,深受新任钦差大臣琦善的赏识,奉为座上宾。
有一日义律来见琦善,指名道姓要鲍庭吉翻译,义律和琦善分别坐在茶几的两端,鲍庭吉坐在略微靠近琦善的一侧,翻译的过程中鲍庭吉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义律身边大吼大叫了一通,义律似乎也非常气愤,站起身与鲍庭吉哇哇叫起阵来,两人互不相让,假以手势,可着实吓坏了琦善,怕这鲍庭吉这厮不晓得天高地厚,万一把义律给惹翻腾了,将来如何收场。
他有心命令鲍庭吉闭嘴息战,无奈这鲍庭吉又是义律指定要的,他们两个一齐讲英文,听上去感觉就像是两串受了潮的鞭炮在狭窄的竹筒里闷炸,琦善半个字也听不懂,根本不知他们争论的是哪门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脑门上就有半颗绿豆尺寸的汗珠儿一层层沁出来。好在最后义律的气势似乎被彻底压倒,重新坐了回去。
事后琦善问刚才发生了什么,鲍庭吉说:狗日的英国佬打算让我们大清帝国撤走炮台守军,统统撤走,我说这怎么可以呢!难道你们英吉利帝国可以不要海关、不要海防的么?此等无理下作之要求,他怎么说得出口,被我严辞驳回了!琦善听了,禁不住喜上眉梢,高兴地说:好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该死的义律也好,让他明白,我们大清绝不是吃素的!
此后,只要有洋人的影子一在衙门出现,琦善就会想起鲍庭吉来:有请鲍通事,快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