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陈默拖着行李箱走进师范学院的校门。
校园很大,梧桐树很高,到处是新生和家长的喧闹声。他办完手续,找到宿舍,收拾床铺。一切都按部就班,像写好的剧本。
室友都是北方人,热情开朗。晚上聚餐时,大家聊起高中,聊起初恋。
轮到陈默时,他沉默了几秒,说:“没有初恋。”
“暗恋呢?”一个室友追问。
“有。”陈默说,“但结束了。”
“可惜。”室友拍拍他的肩,“大学会有更好的。”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
不会有更好的了。因为最好的已经留在了那个开满雏菊的山坡上,留在了那个有她的青春里。
晚上,陈默打开日记本。这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写日记。
“9月3日,晴。
大学第一天。
宿舍朝南,阳光很好。
室友不错。
一切都好。
只是没有她。
不知道北方今天天气如何。
不知道她是否适应。
但我不该再想这些了。
我们说好的,不联系。
我会遵守约定。
像遵守一个誓言。
虽然这个誓言,让我疼痛。”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从书包里拿出那个信封——苏晴给他的,里面是她的照片和花瓣。
他看了很久,然后锁进抽屉最深处。
像锁住一个时代。
开学第一周,陈默保持着高中时的习惯:早起,晨读,去图书馆。只是身边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偶尔在食堂,他会下意识地寻找。然后苦笑——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她应该在北方某个医学院的教室里,穿着白大褂,认真听课。她应该交到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她应该……已经很少想起他了。
这样很好。他想。这样才对。
九月中旬,班级组织中秋晚会。大家围坐一圈,分享家乡带来的月饼。
陈默拿的是最普通的豆沙月饼。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高三中秋,苏晴给过他一个月饼,是她妈妈自己做的,莲蓉蛋黄。
她说:“我妈做的,太多了,分你一个。”
他知道不是“太多了”,是她特意带来的。但他没说破。
那个月饼,他分两天吃完。第一天吃莲蓉,第二天吃蛋黄。舍不得一次吃完。
现在这个豆沙月饼,他一口就吃完了。
因为没有回忆的味道。
晚会结束,大家去操场赏月。月亮很圆,很亮。
陈默看着月亮,想起苏晴说过,她喜欢满月,因为“圆满”。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
更多是残缺,是遗憾,是求而不得。
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苏晴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很久。
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给她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中秋快乐。”
发送。
然后立刻关机。
他不敢等回复。因为如果她不回,他会难过。如果她回,他可能会忍不住说更多。
所以关机最好。假装没发过。
像从未打扰。
苏晴的大学生活,比想象中忙碌。
医学院的课程排得很满,实验、解剖、背书。她常常在图书馆待到深夜,抱着厚厚的医学书,一页页地啃。
室友都是南方姑娘,说话软软的,对她很照顾。她们问她:“晴晴,你有男朋友吗?”
苏晴摇头:“没有。”
“高中呢?早恋过吗?”
苏晴顿了顿:“算是有喜欢的人吧。但没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苏晴看着窗外,“时间不对。”
她没再说下去。室友们也识趣地不再问。
十月的北方,少雨。但连绵的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
苏晴不喜欢这场雨。太缠绵,太潮湿,让人心情也跟着发霉。
她想起家乡的雨,干脆利落,下完就晴。想起那个雨天,陈默把伞留给她,自己淋雨回家。
想起他湿透的背影,想起他放在墙角的伞,想起伞柄上那张被雨水晕开的便利贴。
那些细碎的温柔,像珍珠,被她串起来,挂在记忆的脖子上。
一天晚上,她从图书馆回宿舍,雨突然大了。没带伞,她站在屋檐下等。
一个男生走过来,递过伞:“同学,用我的吧。”
苏晴愣住。这个场景,太熟悉。
“谢谢。”她接过,“怎么还你?”
“明天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男生说。
苏晴点头。男生跑进雨里,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像极了当年的陈默。
第二天,她按时去还伞。男生果然在等。
“谢谢你。”苏晴把伞递过去。
“不客气。”男生看着她,“你叫苏晴,对吗?我听过你的名字。新生代表发言。”
苏晴这才认出他,是学生会主席,迎新会上讲过话。
“我叫林深。”男生说,“森林的林,深度的深。”
“你好。”苏晴礼貌地点头。
他们一起走回宿舍区。路上,林深说了很多:他是本地人,学临床医学,喜欢打篮球。
苏晴安静地听,偶尔回应。
到女生宿舍楼下,林深说:“苏晴,能加个微信吗?”
苏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
“那……明天见?”林深说。
“明天见。”
苏晴转身上楼。回到宿舍,她看着手机里新加的好友,突然觉得很累。
她知道林深的意思。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约她吃饭,看电影,表白。
而她,应该接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在北方的、说好不再联系的人。
一个她喜欢过、也许还喜欢着的人。
那天晚上,她打开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个铁盒。里面是高中时的东西:陈默给的橡皮,陈默织的围巾,陈默写的笔记,还有那封他告白的信。
她重新读那封信。读了第三遍时,眼泪掉下来。
信的最后一句是:“如果你拒绝,也没关系。喜欢你这件事本身,已经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谢谢你。”
她当时没懂。现在懂了。
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让人变得更好。因为她为了配得上陈默的喜欢,努力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虽然他们没能在一起。
但那段喜欢,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她擦干眼泪,把东西收好。然后拿出手机,点开陈默的微信头像——还是高中时那张,他站在操场上的照片。
她打了一行字:“你还好吗?”
删除。
又打:“北方下雨了,想起你。”
删除。
最后,她什么也没发。
因为约定就是约定。
因为不打扰,是她能给的最后温柔。
南方的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
陈默站在宿舍窗前,看着雪花飘落。室友们在打游戏,喧闹声像另一个世界。
他突然很想念高中教室,想念那个能看到苏晴背影的座位,想念那些有她的日子。
虽然那时痛苦,但至少能看见她。
现在连看见都不能了。
手机震动,是高中班级群的消息。大家在讨论聚会的事。
“元旦回母校聚会,能来的报名!”
很多人响应。陈默看着屏幕,手指停在输入框。
他想去。因为可能会见到她。
但他不敢去。因为见到她,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最终,他没有报名。
班长私聊他:“陈默,你不来吗?”
“可能有事。”他回。
“来吧,大家都来。苏晴也说会来。”
陈默心脏一紧。她也会来。
“我看看吧。”他说。
放下手机,他走到阳台。雪越下越大,世界一片白。
他想起高三那场雪,他在雪地里看着她上车,车辙被新雪覆盖。
想起新年时她发的短信:“愿你新的一年,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他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她幸福。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在想她。每一天。
十二月,枫叶红了。陈默去公园写生——他选修了美术课,老师说要多观察自然。
他坐在长椅上,画一棵枫树。红叶如火,在秋风里摇曳。
画着画着,他想起苏晴曾经说过,她最喜欢枫叶,因为“红得像燃烧的心”。
那时她指着课本上的枫叶图片,眼睛亮亮的。
陈默停下笔,看着画纸。枫叶画得很好,但缺了什么。
缺了那个看枫叶的人。
他收起画具,起身离开。走到公园门口时,他看见一对高中生情侣,穿着校服,手牵着手。
女孩笑得很甜,男孩看着她,眼里全是宠溺。
陈默怔怔地看着,直到他们走远。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如果他勇敢一点,如果他坚持一点,如果他……
没有如果。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不能回头。
他只能往前走,带着回忆,带着遗憾,带着未说出口的话。
元旦前夜,班级聚会还是举行了。陈默最终没有去。
他在宿舍看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着。
十点时,手机响了。是班长发来的聚会照片。
他一张张翻看。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看到了班主任,看到了教室,看到了黑板上写的“欢迎回家”。
然后他看到了苏晴。
她站在教室中间,穿着米白色大衣,围着一条围巾——是他织的那条。
她在笑,但笑容有些勉强。眼睛看着镜头,又像透过镜头在看什么。
陈默放大照片,仔细看她的脸。她瘦了,下巴更尖了。但还是很美。
美得让他心痛。
他保存了照片,然后关掉手机。
窗外有人在放烟花,绚烂的光照亮夜空。
新的一年要来了。
没有她的一年。
他对着窗户,轻声说:“新年快乐,苏晴。”
“愿你一切安好。”
“愿我……早日忘记你。”
虽然他知道,不可能忘记。
一月,北方突然的寒潮。
苏晴感冒了,发烧,咳嗽。去校医院看了,拿了药,但不见好。
室友们照顾她,给她打饭,帮她记笔记。但她还是很难受。
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
生病的夜晚格外漫长。她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意识模糊。
她想起了高三那次感冒,陈默偷偷放药在她桌肚里。想起了他担心的眼神,想起了他递过来的蜂蜜。
想起了他的温柔。
那些温柔,像羽毛,轻轻覆盖在她疼痛的青春上。
现在,那些温柔没有了。只有冰冷的药片,和一个人的夜晚。
林深来看她,带了水果和粥。
“听说你病了。”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好点了吗?”
“好多了。”苏晴说,声音沙哑。
“你室友说你烧了三天。”林深皱眉,“要不要去大医院看看?”
“不用了。”苏晴摇头,“快好了。”
林深看着她苍白的脸,欲言又止。最后他说:“苏晴,我……”
“别说。”苏晴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听。”
林深沉默了几秒:“好。那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苏晴看着关上的门,松了口气。
她知道林深想说什么。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她不能接受。
因为她心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人。
但她就是放不下。
也许这就是惩罚。惩罚她当年的懦弱,惩罚她拒绝了一份纯粹的感情。
病好那天,苏晴去图书馆还书。路过医学书架时,她看见一本《心脏解剖学》。
她停下来,抽出那本书。翻开第一页,是心脏的剖面图。
原来心是这样的。有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有瓣膜,有血管。
原来爱不是住在心里,是住在脑子里。
但为什么,脑子里的记忆,会让心这么疼?
她合上书,放回书架。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树。
北方的梧桐,现在已经秃了。南方的梧桐,应该还绿着。
就像她和陈默,在不同的季节里,过着没有彼此的人生。
这样也好。她想。
至少他不用看见她生病的样子。至少他记忆里的她,永远是健康的,笑着的。
这样就够了。
晚上,她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信。写给陈默,但不会寄出。
“陈默:
我今天病好了。
生病的时候,想起了你。
想起你给的药,你给的蜂蜜,你给的围巾。
想起你说‘多休息’时的语气。
那些记忆,像药一样,治愈了我。
虽然你不在我身边。
但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温柔。
谢谢你。
真的。”
写完,她存进加密文件夹。然后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拍的照片。
有医学院的实验室,有图书馆的角落,有北方的雨,有宿舍窗外的梧桐。
她想,如果陈默看到这些照片,会说什么?
可能会说:“北方很美。”
可能会说:“你瘦了。”
可能会说:“要照顾好自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想和他分享这些。但不可以。
因为约定。
因为尊重。
因为爱,有时候是放手。
四月,北方师范学院的樱花开了。
粉白色的花瓣,像云,像雪,像梦。很多情侣在樱花树下拍照,拥抱,接吻。
陈默一个人走过樱花道。有女生看他,但他没有停留。
他想起高中校园里没有樱花,只有梧桐和槐树。但一样美,因为有她。
现在有樱花了,但没有她。
所以不美。
他走到图书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樱花,窗内是他。
他拿出笔记本,开始写小说。这是他新发现的爱好——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写成故事。
他写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故事。男孩暗恋女孩三年,告白被拒,但依然默默守护。最后女孩去了远方,男孩留在原地。
故事里,女孩给男孩写了一封信,说:“你是我青春里最温柔的光。”
男孩回信说:“能成为你的光,是我的荣幸。”
写到这里,陈默停下笔。眼睛有点湿。
这不就是他们的故事吗?连台词都一样。
他把小说存在电脑里,没有给别人看。因为这是他的秘密,他的青春,他的疼痛与温柔。
五月,学校邀请了一位作家来讲座,讲“青春文学”。
陈默去了。讲座人很多,他坐在后排。
作家说:“青春最美好的,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那些未完成的、带着遗憾的瞬间。因为遗憾,让我们记住。因为未完成,让我们想象。”
陈默怔怔地听着。
作家又说:“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就去告诉ta。不是非要在一起,而是为了不给青春留遗憾。哪怕被拒绝,至少你试过了。”
试过了。陈默想。他试过了。
他被拒绝了。
但他不遗憾。因为他说了。因为他让她知道了。
这就够了。
讲座结束,有提问环节。陈默举手。
“那位同学。”作家指向他。
陈默站起来,接过话筒:“老师,如果……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但因为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不能在一起。那该怎么办?”
作家看着他,微笑着说:“那就把那份喜欢,变成祝福。祝福对方幸福,祝福对方过得好。然后带着那份喜欢,继续自己的生活。”
“可是……放不下怎么办?”
“不需要放下。”作家说,“有些东西,不需要放下,只需要带着它继续往前走。它不会阻碍你,反而会成为你的力量。”
陈默沉默了。
“同学,”作家问,“你有这样的经历吗?”
陈默点头:“有。”
“那她幸福吗?”
“我不知道。”陈默说,“但我希望她幸福。”
“那就够了。”作家说,“希望她幸福,就是你给她最好的爱。”
掌声响起。陈默坐下,眼眶发热。
是的。希望她幸福,就是他给她最好的爱。
不是占有,不是纠缠,是祝福。
永远的祝福。
那天晚上,陈默在日记里写:
“今天听了一场讲座。
作家说,有些喜欢不需要放下,只需要带着它继续生活。
他说得对。
我不需要放下她。
我只需要带着对她的喜欢,好好生活。
好好读书,好好写作,好好成为老师。
然后,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她也会带着对我的记忆,好好成为医生。
我们不会在一起。
但我们都在彼此的记忆里,活得很好。
这就够了。
真的。”
写完,他合上日记本。窗外有月光,照在樱花上,花瓣像在发光。
美得像她的笑容。
他想,苏晴,你要幸福。
你一定要幸福。
就算那幸福,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