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高三体检。
体育馆里排着长队,空气里有消毒水和紧张的味道。陈默排在队伍中间,眼睛搜寻着苏晴的身影。
她排在女生队伍里,正在测身高。机器报出数字:“163.5厘米。”
陈默记下了。下一个测体重,她快速站上去又下来,但陈默还是看见了那个数字:48公斤。
太瘦了。他想。
轮到他时,他站上身高仪。机器报:“175.5厘米。”
12厘米。他在心里计算。他比她高12厘米。
如果站得很近,他的下巴刚好能碰到她的头顶。如果拥抱,她刚好能靠在他肩膀。
但他知道,这些“如果”永远不会发生。
测完所有项目,大家在走廊等报告。陈默拿到自己的体检单,眼睛却盯着苏晴的那份——她正低头看,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他想起高一入学体检时,他也这样偷偷看过她的数据。那时她160.5厘米,45公斤。三年,她长高了3厘米,重了3公斤。
他也长了。从172到175.5。
他们都在长大,但距离没有变。身高差从12厘米变成12厘米,体重差从……他算了算,从30公斤变成31公斤。
距离没有缩小,反而增加了一点。
像某种隐喻。
苏晴抬头,看见他在看她,笑了笑:“你多少?”
陈默把体检单递过去。苏晴接过来看:“哇,你视力真好。我有点近视了。”
“少看手机。”陈默说。
“嗯。”苏晴点头,把体检单还给他。
两人的指尖短暂接触。陈默感觉像被静电打了一下。
“你……”苏晴看着他,“以后想做什么样的老师?”
“语文老师吧。”陈默说,“想教学生读诗。”
“很好。”苏晴眼睛亮起来,“你一定能教得很好。”
“你呢?为什么想学医?”
苏晴沉默了几秒:“我奶奶去年生病去世了。那时候我想,如果我懂医,也许能早点发现,也许能多陪她一段时间。”
陈默愣住了。他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
“对不起。”他说。
“没事。”苏晴摇头,“都过去了。我只是想,如果能帮助别人不经历这种遗憾,就好了。”
陈默看着她。她的表情很认真,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原来她想学医,不是因为分数够,不是因为前景好,是因为一份沉重的温柔。
“你会是个好医生。”陈默说,“我保证。”
苏晴笑了:“谢谢。那……我们都要加油。”
“嗯。”
体检结束,大家各自回教室。陈默走在苏晴后面两步,看着她的背影。
他突然很想叫住她,说:“苏晴,不管你去哪里,都会发光的。”
但他没说。
因为有些话,说出来太郑重,怕她承受不起。
他只是在日记里写:
“今天知道了她想学医的原因。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需要治愈的伤。
她的伤是奶奶。
我的伤是她。
她想治愈别人的伤。
我却连自己的伤都治不好。
但至少,我可以陪着她,直到她成为医生那天。
虽然陪她的方式,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但至少,我在那里。
在她需要时,能回头看见的地方。
这就够了。”
写完,他看向窗外。四月的天空很蓝,有云慢慢飘过。
他想,如果云有记忆,会不会记得地上有两个少年,一个想当老师,一个想当医生。
一个爱着另一个,另一个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
但云不会记得。云只会飘走。
像青春,只会流逝。
五月,高考倒计时100天。
学校组织百日誓师大会,操场上黑压压全是人。校长讲话,老师讲话,学生代表讲话。
陈默站在队伍里,眼睛看着前方苏晴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飘动,像某种无声的节拍。
誓师结束,班主任让大家在红色横幅上签名。横幅上写着:“百日冲刺,无悔青春。”
苏晴签在中间位置,字迹清秀。陈默等她签完离开,才走过去,在她名字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
两个名字挨得很近,像肩并肩。
但只是像。
实际的距离,依然是一整个青春。
回到教室,黑板上已经挂上了倒计时牌:100。
班长每天撕一页,数字越来越小。像沙漏,像生命,像所有终将结束的东西。
陈默开始失眠。
不是焦虑高考,是焦虑结束。高考结束意味着毕业,毕业意味着分离,分离意味着……也许再也见不到她。
他知道这很矫情。现代社会,想见总能见到。但他知道,有些“再见”不是物理距离,是心理距离。
毕业后,她会有新朋友,新生活,新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高中同学陈默”的位置。
至少,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位置。
他开始更珍惜每天的复习时间。甚至会在复习结束后,故意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今天这道题,其实还有另一种解法。”他说。
“真的吗?教我。”苏晴说。
然后他们又多待十分钟。十分钟里,他讲题,她听。窗外的天色从橙红变成深蓝,教室的灯一盏盏亮起。
像偷来的十分钟。
有一天,苏晴说:“陈默,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
“为什么?”
“因为你讲题从不嫌烦。”苏晴说,“我问多少次,你都好好讲。”
陈默想说:因为是你问。换了别人,我可能没这个耐心。
但他没说。他只是说:“应该的。”
应该的。多轻巧的词。轻巧到掩盖了所有汹涌的情感。
倒计时90天时,陈默在日记里写:
“还有90天。
90天后,我就没有理由每天见她了。
90天后,我就不能理所当然地对她说‘明天见’了。
90天后,我就只是一个通讯录里的名字了。
想到这里,心脏像被谁捏住了。
但捏住心脏的手,是我自己的。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
知道会结束,却还要开始。
这就是暗恋的愚蠢。
也是暗恋的勇敢。
愚蠢又勇敢的我,还剩90天。”
“这90天,我要好好记住她。
记住她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做题认真的样子。
记住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头发被风吹动的弧度。
然后带着这些记忆,活在没有她的未来里。
像带着一本旧相册,在陌生的城市流浪。
相册里的人永远不会老。
但我会。
我会老,会忘记很多事。
但关于她的,我一件都不会忘。
我保证。”
写完,他合上日记本。锁好,放进抽屉最深处。
像埋葬一个活人。
倒计时50天时,班长提议周末去山顶看日出。
“最后冲刺前,放松一下。”他说,“愿意的报名。”
很多人报名。陈默看见苏晴也报了,于是他也报了。
周六凌晨四点,大家在车站集合。天还黑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陈默到得早,看见苏晴从远处走来。她穿着运动服,头发扎成丸子头,露出白皙的脖子。
“早。”她说。
“早。”陈默说。
大巴来了,大家上车。陈默故意慢一步,让苏晴先上。她坐在靠窗位置,他自然地坐在她旁边。
不是刻意,但也不是偶然。
大巴启动,驶向郊外。车厢里很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光。
苏晴靠在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夜色。陈默看着她映在玻璃上的侧脸,模糊又清晰。
“你以前看过日出吗?”苏晴突然问。
“没有。”陈默说,“这是第一次。”
“我也是。”苏晴转过头,“有点期待。”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很亮。陈默心跳加速。
“嗯。”他说,“我也是。”
山路蜿蜒,苏晴有点晕车。她闭上眼,眉头微皱。
陈默从书包里拿出薄荷糖:“给。”
苏晴睁开眼:“你随身带这个?”
“嗯。”陈默说,“我妈说晕车时吃有用。”
其实是特意为她带的。因为他记得她说过晕车。
苏晴接过,放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多了。谢谢。”
“不客气。”
她又靠回窗上。这次,她睡着了。
车颠簸时,她的头轻轻靠在了陈默肩上。
陈默僵住了。
他不敢动,怕吵醒她。只能保持那个姿势,感受着她的重量和温度。
她的头发有淡淡的香味,飘进他的鼻腔。她的呼吸很轻,拂过他的颈侧。
时间好像静止了。只有车在前进,只有心跳在轰鸣。
陈默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结束。
但路会结束。车会到站。她会醒来。
果然,半小时后,苏晴醒了。她发现自己靠在他肩上,立刻弹开。
“对不起。”她脸红了。
“没事。”陈默说,声音有点哑。
苏晴整理头发,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到了山顶,大家下车。冷风扑面而来,苏晴缩了缩脖子。
陈默想起书包里有围巾——不是那条米白色的,是另一条,他自己的。他拿出来,递过去。
“不用了。”苏晴说。
“风大。”陈默坚持。
苏晴接过,围上。围巾很大,几乎包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他,很复杂。
日出时间快到了,大家找位置站好。苏晴站在陈默旁边,两人并肩看着东方。
天边的云渐渐染上金色,橙色,粉色。然后,太阳露出一点边缘。
所有人都安静了。
陈默侧头看苏晴。晨光里,她的脸被镀上一层金边,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光点。
美得像梦。
“陈默。”苏晴突然轻声说。
“嗯?”
“谢谢你。”她说,“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陈默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光芒万丈。
同学们欢呼,拍照,拥抱。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苏晴。她也看着他。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比日出还耀眼。
“高考加油。”她说。
“你也是。”陈默说。
下山时,他们依然坐在一起。这次苏晴没有睡,他们聊了很多:喜欢的书,未来的想象,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两个即将告别的人,在努力填满最后的时间。
回到市区,分别时,苏晴把围巾还给陈默。
“谢谢。”她说,“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陈默说。
“那……”苏晴顿了顿,“下周见?”
“下周见。”
她转身走了。陈默握着围巾,上面还有她的温度和香味。
他低头闻了闻,像做贼。
然后他笑了,笑自己可悲。
那天日记里,他只写了一句话:
“今天日出很美。
但不及她万分之一。
这句话很俗。
但俗是因为真实。
真实的东西,往往都俗。
就像我的喜欢。
俗气,但真实。
真实到,让我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