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灌入巷子，在巷子里留下蓝色的影子，乘凉的老太太们摇着蒲扇，目光却像钩子一样，牢牢钉在尹恺杰身上。
尹恺杰没理会那些窃窃私语，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斜对面门廊下的张伯那儿。
张伯佝偻着腰，像一棵被岁月风干的老树，皮肤是深褐色的，布满深刻的皱纹。
手里那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睛半眯着，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尹恺杰能感觉到，那浑浊的眼角余光，始终扫视着、过滤着他那座老宅的门口。
自然注意到了他和顾红磊两人。
“张伯。”尹恺杰在老人面前站定，声音尽量放得自然。
张伯摇扇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皮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睛聚焦在尹恺杰脸上，看了好几秒，才像是认出来似的，嘴角扯动一下，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
“是……尹局长啊？”他的声音苍老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多少年没见喽……听说你……退休了？”
“嗯，都退了三年了。”尹恺杰蹲下身，尽量与坐着的张伯平视，这个动作让他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今天没其他事情，回来看看。”
“看看，是该看看，再等七年，这个地方估计都要拆掉了，”不只是责怪，还是不经意地提及，总之尹恺杰的确是七年来头一回出现在此地。
张伯的目光飘向那扇朱红色的铁门，又很快收回来，落在尹恺杰脚边的阿荣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这猫白净……灵性呢。”
阿荣似乎对张伯没什么兴趣，只是安静地蹲坐着，望着老宅的方向。
“张伯，这些年，这座老宅里……没什么事吧？”尹恺杰递过去一支烟。
张伯接过烟，凑近尹恺杰递来的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能有什么事？鬼都不上门的地方。”他吐着烟圈，慢悠悠地说，“就是……不怎么太平。”
“不太平？什么意思？”
“夜里头有时候能听到点动静。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走，叹气……”
“我老了，耳朵又背，兴许是听差了……就是那棵树下，邪性得很……”
“怎么个邪性法？”
“尹局长，你是吃公家饭的，不信这个。”
“没事儿，说吧，我不信邪，但也信玄学。”
“玄学？嘿嘿，真有点玄学嘞。我老听见那儿有个女子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说什么‘发福泰五’什么的，搞不懂。”
“‘发福泰五’？”
“对，就是这个声音。要不就死很像这个声音。”
“张伯，您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吗？荣儿她最后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过？”
张伯看着尹恺杰，一时又沉默了。
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包裹着，整个人像身处一个风暴眼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谨慎和疏离：“尹局长，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七年前还清楚，现在……实在记不清喽。倒是记得欧阳小姐这样一个文化人，平时也不怎么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走动，当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么知书达礼、说话和气，说没就没，可惜了……”
避重就轻，滴水不漏。
尹恺杰知道，这种老城区住了几十年的老人，最懂得明哲保身，尤其是牵扯到可能跟命案、跟爻一旻那种有背景的人有关的事。
他们宁愿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尹恺杰没有放弃。
他换了个方式：“那……淑娥呢？您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吗？”
淑娥是李学英的闺蜜，也曾经常来家里，张伯应该有印象的。
尹恺杰的第一次婚姻，娶的是县师范学校的女教师李学英，非常恩爱，若不是李学英一年后因难产而死，就不会认识淑娥。
李学英弥留之际，叫来自己的闺蜜淑娥，坦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尹恺杰能和淑娥在一起。
哪想到常来尹恺杰家里蹭饭的爻一旻，对淑娥动了心思，趁尹恺杰不注意，几至动手动脚，遭到呵斥后反而在尹恺杰面前中伤她，还拿出了与爻一旻亲密的照片，说淑娥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尹恺杰哪里知道这是爻一旻给淑娥下药后的情形。
……
张伯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掉落在地上。
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尹恺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责备？
“淑娥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张伯叹了口气，“你们……唉，后来她就没再来过了。听，好像是走了，离开这地方了。具体去了哪儿，谁晓得呢？”
“走了？”尹恺杰追问，“什么时候走的？欧阳荣儿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张伯却像是被烟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摆着手，含混地说：“不，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尹局长，天不早了，我该进屋去做饭了……”
说着，颤巍巍地站起身，拎起小板凳，就要往屋里躲。
这明显的回避，反而让尹恺杰更加确信，张伯一定知道什么！
淑娥的离开，绝对和欧阳荣儿的死有关联！
“张伯！”尹恺杰也站起身，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当年做局长时的压迫感，“欧阳荣儿死得不明不白！我实行任务时头部受到撞击，偏偏损失了这一段记忆。现在，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淑娥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我必须找到她！”
身体僵在门口，背对着尹恺杰，肩膀微微耸动，沉默了几秒，张伯头也没回，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唉，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你也不易啊。我也是听说而已，箱子，欧阳小姐好像，藏过什么东西，在，一个旧箱子里。我也是听说而已——淑娥姑娘可能，去了南边，吃斋念佛的人去的地方，叫做慧明……”
说完，他像怕被追上似的，飞快地闪身进了屋，“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旧箱子？南边？吃斋念佛的地方？
这几个零碎的词，像几块关键的拼图，猛地嵌入了尹恺杰混乱的记忆里！
想起欧阳荣儿确实有一个陪嫁的樟木箱子，她很宝贝，里面常放些书信和重要的本子。
而淑娥，印象中，听她说起过她母亲信佛，她小时候也跟着去过几次庵堂。
“尹局？这位老伯是说欧阳阿姨……藏了什么东西？”
职业的敏感性让他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怀旧那么简单。
阿荣不也回到了门口，正用爪子轻轻挠着门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
“他说得对。天不早了，今天先回去吧。”
尹恺杰心里清楚，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张伯话语听上去含糊其辞，但稍加梳理，就不难发现其中有两个关键词：
1、箱子。
2、淑娥。
那么，接下来首先要找到那只箱子，其次要找到淑娥。
回去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异常压抑。
顾红磊专注地开着车，但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尹恺杰。
老局长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显然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那只叫阿荣的白猫一改躁动的姿态，安静地趴在他腿上，仿佛能给逐渐找到记忆拼图的主人一丝慰藉。
刚才，并没有照老局长的吩咐，只老老实实呆在原地，顾红磊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悄悄凑了过去。
顾红磊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张伯的话——“不太平”、“邪性”、“藏东西”、“吃斋念佛”……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极不寻常的图景。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卷入了老局长那段极其隐秘而痛苦过往。
这不是普通的旧地重游，可能正在步步逼近一桩被尘封了七年的悬案。
将尹恺杰送回公寓楼下时，天色已完全黑透。
尹恺杰抱着猫下车，对顾红磊说：“今天辛苦你了。这件事……”
“尹局，我明白。”顾红磊抢着说，神情严肃，“我今天只是陪您回了趟老房子，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尹恺杰看着这个聪明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宿舍单元门。
顾红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却没有立刻离开。
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
到处禁烟，但这是在自己的车子里。
烟雾缭绕中，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内部系统，输入了两个字——“欧阳荣儿”。
屏幕上弹出了权限不足的提示。
顾红磊的心猛地一沉。
以他现在的级别，查询几十年前的普通人口信息不该受限。
除非，这个人的档案，被设置了更高的保密级别。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掐灭了烟，发动车子，驶入夜色。
尹恺杰的记忆的那几块拼图，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只是朝里面望了一眼，就被那深邃的黑暗攫住了。
而此刻，尹恺杰的公寓里，没有开灯。
站在客厅中央，再次凝视着墙上欧阳荣儿的婚纱照。
月光透过窗户，给照片蒙上一层清辉，欧阳荣儿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阿荣跳上窗台，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留给尹恺杰一个孤独而神秘的背影。
尹恺杰走到固定在墙壁的书柜前，从底层的储物柜中搬出一个旧樟木箱。
那里面，是欧阳荣儿死后，他草草收拾起来的、属于她的一些遗物。
他从未有勇气仔细翻看过。
也许，那个陪嫁的樟木箱子没有留在老宅，而是被他无意中带到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