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阚世罡将军府后院有一片竖着栓马石的草坪,这儿经常散放着那匹高大的马,就是岚姨所称的枣马。
枣马是阚将军的坐骑,色如重枣。阚将军闪电般抽出马刀,以威震敌胆的气势挥舞,马刀浑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就像阚将军和枣马互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
马刀在他手里左晃、然后右劈,嚓嚓嚓寒光纵横,不识深浅的英夷纷纷扑地。
当然这多半出于若萱的想像。
身著官服的武举人来牵马。
他是阚将军之子。
一阵鸽哨掠过头顶,呼啸而去,他对着蓝色浩荡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若有所思。
若萱躲在后花园的假山上,躲在树影里,双手紧紧护在胸部,已让自己莫名的心跳臊红了脸。
在若萱的心思里,武举人必定知道与他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默默地凝视着他。
不然,那些玉兰叶为何突然纷纷乱舞起来。
武举人手挽马缰,伟岸的背影缓缓侧过半边,停留片刻,然后一抖缰绳疾步离去,那脚步声听起来充满了力量,就像绕城列操的兵勇,橐橐、橐橐橐……
母亲去世之后不久,父亲带了她跟岚姨从广州迁来东莞。
这是一个陌生之地,一个小镇。当初为何要来东莞,若萱几乎一无所知,父亲没有讲,岚姨也没有讲。
然而岚姨似乎很喜欢这个地方,一到东莞,她的年龄仿佛减去了几岁,精神都好多了,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闲来无事,岚姨就常带若萱到海边去。
那儿有一个不起眼的海货市场,渔村里的百姓自发组织的,卖的海鲜都是刚从船上卸下来的,欢蹦乱跳。
市场不大,倒蛮齐全,海参、螃蟹、对虾、金昌鱼、蛤蜊、牡蛎……应有尽有。
岚姨单单挑了一些个头中等的牡蛎,若萱以前是不是吃过这种海鲜已经忘记了,她问岚姨怎么单单挑牡蛎来买,岚姨说你的外公我的老爷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吃这种东西,说是牡蛎美味、营养,能补身子。
若萱似信非信,寻思这么难看的东西会能美味到哪里去呢?
没想到,回来经岚姨一烹制,蘸些许带姜末的土醋,别提多好吃了。
有时并未去那个海货市场,只是在海边随意走一遭。
而岚姨一到海边,情绪就会格外激动,海水的颜色啦、远方的渔船啦、海面上的银鸥啦,都会让她高兴,话也特别多,不经意间就说到了阚世罡将军父子身上。
后来若萱渐渐明白过来岚姨为什么如此喜欢到海边了,因为阚将军父子就在不远处。
她隐约感到,岚姨之所以喜欢东莞这个地方,十有八九是因为阚将军一家也居于此地。
最终她惊奇地发现,岚姨居然对阚将军一家非常熟悉,比如,除了知道阚将军的坐骑叫做枣马,还知道武举人的名字叫阚子雄。
许久之后想起来,自己之心仪武举人,大约就是从岚姨的讲述中开始的吧。
阚将军那匹马真是好漂亮呀……若萱没头没脑地对岚姨冒出这么一句。
萱儿好眼力,那真个是一匹上好的公马。
岚姨走近她,拉过她的一只手,笑吟吟地望着她,目光里蓄满爱怜。
我的心里好乱呀岚姨,若萱又说,不信你摸摸,咚咚直跳呢。
玉兰树宽大肥厚的叶子,将阳光切割成方方长长的彩线网格儿,微风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特别像涨潮后折射于海滩的波影,若萱的脚丫被这些斑驳陆离的彩格儿涂抹着,乍看上去,如同穿了一双碎花绣鞋。
若萱把脚收拢来,齐齐地摆在一起,说:岚姨是说我已经长大了么?说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酡红了脸,窘窘地朝一边侧过脸去。
岚姨说:是心长大了,从一只小白兔长成一只真正的玉兔了呢。
一群鸽子,咕咕叫着从头顶盘旋着掠过。
岚姨仰起头:喔,萱儿你看,他们走了,又要走了。
若萱说:你在说什么呀岚姨,他们是谁?
岚姨说:阚家老爷和公子子雄呀,他们爷俩又要走了。
若萱说:他们要去哪儿?
岚姨说:他们爷俩儿八成又要到炮台巡防去了。
有时候,听岚姨谈起与阚家有关的事情,她会故意表现得无动于衷似的,其实内心里很喜欢听,巴望着岚姨多说些阚家的趣事,哪怕只说说他们家的马儿什么的也行,又怕岚姨猜出自己的心思,只好在心里憋者。
现在岚姨再次提到了子雄的名字,越发使她心乱如麻。
事实上,自打那天黎千总笑眯眯地走进鲍家大院,若萱那一颗少女的心似乎就再也不能平静了。
黎千总见了若萱,皱巴巴的脸上便挤出一朵花儿来,招呼得也格外热情,使若萱感到非同寻常。
在此之前,黎千总一直拿她当做不懂事的小妮子看的,喜欢用手拍拍她盘着辫子的后脑勺,说话声与笑声一起倾泻而至:哭鼻子了么小妮子?谁敢欺负我们萱儿姑娘,只管告大爷一声,看大爷非剥了他的皮给你当鼓敲,哈哈。
这回倒好,进门见了她,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字正腔圆:若萱姑娘忙乎啥子呢,今儿个大爷我看你来了,大爷这好闺女,出落得益发秀气了,真个是人见人疼呐!
听到动静儿的鲍庭吉,碎步撵出堂屋,抱拳道:黎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边说边扭头朝若萱:还不快过来见过黎大人。若萱连忙窘窘地低了头:小女若萱见过黎大人,黎大人这边慢慢用茶,若萱不打扰了。
然后一个人来到后花园,任他们说话去。
黎大人在家里待了恐怕不下两个时辰,两人似乎都格外地高兴,不断有笑声彩蝶般飘出客厅,挂在玉兰叶上。
岚姨后来喜滋滋地告诉她说:知道么,黎千总是为雄儿提亲来的。
若萱臊红了脸。
她早就有了这个预感,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但如今真的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么说阚将军愿意与父亲来往了?阚将军不再瞧不起从商的父亲了?其实呀,按理说父亲给洋行做经纪,赚点跑腿费鞋的辛苦钱也没什么不对的呀,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儿嘛。岚姨常说什么来者?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做官的喝做官的酒,老百姓吃老百姓的饭,恐怕就是这个理儿。苍生芸芸,不一定非得都要去喋血沙场不可。如果阚将军的心里原来有的执念,而现在没啦,这就很好,说明阚将军不是那种迂腐和认死理之人,说明阚将军心胸宽广,可以盛得下一座山。
若萱想,不管怎样,阚将军他到底同意与鲍家结亲家了,这是最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