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残妆·画魂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3293字 发布时间:2025-12-02

民国二十六年,淞沪战火甫息,江南水乡姑苏城,表面虽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闲适,内里却多了许多流离失所的人与难以愈合的伤。城西有条日渐萧条的“柳枝巷”,巷尾有座废弃已久的戏院,名曰“凤鸣台”。相传前清时曾是红极一时的戏班驻地,后因一场大火,名角凋零,戏院也随之荒废,只剩下断壁残垣,蔓草荒烟,白日也少见人迹,夜里更是无人敢近,传闻常有幽怨的戏文声和女子的啜泣从中传出。


这年深秋,一个名叫沈墨卿的年轻画家,为躲避战乱和心中烦闷,从上海流落至苏州。他擅长西洋油画,尤精人物肖像,却因战火纷飞,生计艰难,只得在街头为人画像糊口。一日,他写生至柳枝巷附近,被巷尾那颓败却仍见昔日精巧架构的凤鸣台废墟所吸引。画家的本能让他不顾旁人“闹鬼”的告诫,带着画具,推开虚掩的、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进了这座被时光遗忘的戏院。


院内杂草丛生,戏台半塌,梁柱焦黑,依稀可见当年火灾痕迹。观众席上的朱漆长椅东倒西歪,积满灰尘。然而,就在那残破戏台后方,通往后台的通道口,沈墨卿却发现了一间相对完好的小厢房,似乎是当年某位角儿的化妆间。


房内光线昏暗,家具寥寥,唯有靠墙立着一面巨大的、水银斑驳的穿衣镜,镜框雕花繁复,虽蒙尘却难掩精致。更让沈墨卿惊讶的是,镜前梳妆台上,竟摊开着一幅残破的工笔人物画。


画纸泛黄脆裂,边缘烧灼,画面是一个身着戏装、正在对镜勾脸的青衣女子。女子容貌极美,柳眉凤目,樱唇微抿,神情专注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愁。画笔工细,尤其那双眼眸,竟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穿透纸背,直直望入观者心底。只是画中女子的左颊靠近鬓角处,有一块明显的焦痕,破坏了画面的完整,也使得那哀愁更添了几分凄厉。


沈墨卿被这画中女子的神韵深深吸引,画家对美的敏感让他忘记了环境的诡异。他忍不住伸手,想轻轻拂去画上的积尘。指尖刚触及画纸,一股冰凉的、带着陈年胭脂香气的寒意便顺着指尖传来,同时,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女子幽幽的叹息,就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


沈墨卿悚然一惊,缩回手,环顾四周,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吹衰草的沙沙声。


“是幻觉吧……”他自我安慰道,目光却再也无法从画上移开。那女子的眼神,那未完成的残妆,那画中的哀怨,仿佛有种魔力,勾起了他心中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共鸣,也激发了他作为画家的强烈创作欲——他想修复这幅画,至少,在画布上弥补那遗憾的焦痕。


他将残画小心卷起,带回了自己临时租住的小阁楼。


当晚,他便在油灯下展开画纸,调配颜料,试图为那焦痕部分补色。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新补上的颜色总是与原有画面格格不入,显得突兀而呆板。更怪的是,每当他凝神作画时,总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胭脂冷香,耳畔也似有似无地响起咿咿呀呀的戏文哼唱,唱的是《牡丹亭·惊梦》的片段。


如此数日,沈墨卿日渐憔悴,心神不宁。他发现自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总有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子,背对着他,对着那面斑驳的镜子,一遍遍地勾画着脸谱,却总在画到左颊时停下,发出悲泣。他想走近看清她的脸,却总在即将触及的瞬间惊醒。


他意识到,这幅残画,恐怕真的附着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日,沈墨卿带着画,寻访柳枝巷的老人,打听凤鸣台和那画中女子的故事。一位年近九旬、曾在戏院打过杂的老翁,在几块银元的打动下,颤巍巍地讲起了一段尘封往事:


画中女子名叫云绮罗,曾是凤鸣台最红的青衣,色艺双绝,尤其一出《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唱得是荡气回肠,不知倾倒了多少看客。她与戏班里一位才华横溢但出身寒微的琴师陆子期相恋,私订终身。然而,班主为了巴结一位有权有势的军阀,竟强行要将云绮罗送给那军阀做妾。云绮罗誓死不从,与陆子期约定私奔。


约定的那晚,陆子期却未能如约出现(后来才知是被班主设计灌醉锁了起来)。云绮罗在化妆间苦等不至,又闻追兵已至,绝望悲愤之下,竟引火自焚,连同这间她最珍爱的化妆间和那面镜子、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据说是陆子期为她所画),一同葬身火海。陆子期醒来后得知噩耗,痛不欲生,不久也郁郁而终。凤鸣台经此一劫,也便彻底没落了。


老人叹道:“那云老板死得惨啊,听说魂儿一直没散,就困在那戏院里,等着她的陆琴师呢……那画,怕是沾了她的血泪和怨念……”


沈墨卿听完,心中五味杂陈。他回到阁楼,再次展开那幅残画。此刻再看画中女子哀愁的眼神,他终于读懂了那不仅是戏剧角色的哀愁,更是对命运不公、对爱人失约的深深绝望与不甘。


“原来如此……”沈墨卿喃喃道。他不再试图用颜料去覆盖那焦痕,那焦痕是她生命最后的印记,是她怨念的凝结,强行抹去,是对她的不敬。


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画布,调好颜料。这一次,他画的不是修复,而是重构。他以那幅残画为蓝本,融入自己的理解与想象,重新描绘云绮罗。他画她盛装登台,眼波流转,风华绝代;也画她后台对镜,眉梢眼角,情意绵绵;更画她最后在火光中的回眸,那一眼,有绝望,有眷恋,有不甘,也有一丝最终的了然与释然。他将那焦痕巧妙地融入背景的火光之中,使之成为画面情感的一部分,而非瑕疵。


他画得极其投入,仿佛在与画中的灵魂对话。阁楼里,那股胭脂冷香似乎浓了些,那戏文的哼唱也清晰了些,却不再凄厉,反而带着一种哀婉的平静。


当最后一笔落下,沈墨卿几乎虚脱。新画中的云绮罗,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美感。


就在这时,异象发生了。


那幅古老的残画,无风自动,从桌案上飘起,悬浮在半空。画中云绮罗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紧接着,整幅残画化作点点晶莹的流光,如同破碎的星光,缓缓洒落在沈墨卿新完成的画作上,渗透进去,消失不见。而新画上云绮罗的形象,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灵魂,瞬间变得更加生动、鲜活,尤其是那双眼睛,哀愁散去,唯余一片清澈的、如释重负的宁静。


同时,沈墨卿清晰地听到一个温婉而飘渺的女声,在耳边轻轻说道:“多谢公子……为我……补全了这最后一幕……” 声音渐渐远去,连同那一直萦绕的胭脂冷香与戏文声,也一并消散在空气中。


沈墨卿知道,云绮罗等待了数十年的,或许并非爱人的归来(那已不可能),而是一个真正的“懂得”,一个对她生命与情感完整性的最后确认与抚慰。他的画,无意中完成了这一点。


次日,沈墨卿将新画带到凤鸣台废墟,在当年那间化妆间的残址前焚化。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两个模糊的、相依的身影,在虚空之中对他盈盈一拜,随后携手走向远方,消失在天光云影之中。


后来,柳枝巷的居民发现,凤鸣台废墟再也听不到夜半的戏文与哭泣,连那股盘桓多年的阴森之气也散去了。有人说,是那对苦命鸳鸯的魂魄终于得以解脱。


沈墨卿离开了苏州,继续他的漂泊与创作。他再未画过鬼魂题材,但那幅《云绮罗》的创作经历,却让他对生命、情感与艺术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他知道,有些执念,可以跨越生死;而真正的救赎,有时只需要一份真诚的“看见”与“理解”。


那面斑驳的镜框,后来被人拾去,据说置于阳光下,偶尔还能映照出一些不属于今世的、穿着戏服的斑斓光影,无声诉说着那段早已落幕,却因一笔丹青而得以圆满的,戏梦人生。


---


鬼谱诠释:


· 鬼物: 残妆·画魂(鬼魂·情念执著)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传统戏曲文化、工笔人物画艺术,以及“情痴化鬼”、“物久通灵”的民间传说,强调了情感与艺术作为精神载体的不朽力量。

· 本相: 因情感受巨大创伤(如背叛、生死离别)而含恨自尽的艺人(如戏子),其强烈的未了情缘与艺术生命(如容貌、戏装形象)的执念相互交织,附着于与其紧密相关的物品(如自画像、常用镜具)之上所形成的特殊“情念灵体”。此类“画魂”并非厉鬼,其能量体现为对特定环境的影响(如异香、幻声、残像)以及对能感知其存在的敏感者(如画家)的精神牵引。其执念核心在于对自身情感与艺术形象的“完整性”与“被确认”的渴望,而非直接的报复。当这种渴望通过某种形式(如被真正理解、艺术再现)得到满足时,执念便可消解,灵体得以安息。

· 理念: 情深不寿留残影,艺魄千年寄丹青;世间知音最难觅,一笔勾销未了情。 本章通过沈墨卿与“画魂”云绮罗的跨越时空的互动,探讨了艺术作为沟通生死、理解悲欢的桥梁作用。故事中的鬼魂并非以恐怖形象出现,而是以一种凄美、哀婉的艺术化形态存在,其救赎来自于另一位艺术家(画家)的共情与再创作。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异物志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