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荣甫,高照牵着马出了大理寺。赵副将的话回荡在耳畔,眼前不自觉浮现出羊肠峡里的一幕幕。
赵副将当日是左先锋,率军一路畅通无阻的通过羊肠峡。奈何正中燕军诱敌之计,大军通过羊肠峡之际,燕军突袭。赵副将领兵回援,不过是以卵击石。巨石、断木从山上呼啸着滚滚砸下,火油、箭矢疯狂地将峡谷吞噬,滚石封住了出路,尘土飞扬,天地间弥漫起最凄厉的哭喊。
“高大哥。”
高照驻足,明王的车马不知何时到了眼前。
“景和过来查案?”
“我是来找高大哥的。高大哥看起来心情不佳。”明王的手下接过马缰绳,将高照请上车。
“无妨,出什么事了?”
“今日重阳佳节,”明王递出一火红的茱 萸,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高大哥忘了,府上的小管家也不提醒?”
“交待给他一些事,他也忙忘了吧。”高照将茱 萸系在袖上,“你那儿还有茱 萸香囊吗?”
明王从袖中掏出茱 萸囊递给高照,神色转而忧伤,“昨夜梦见师兄了。梦到他在烈火中倍受煎熬,”明王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致,“我惊醒了,再也没敢睡。”
高照摸着景和臂上的茱 萸,“阿渊他……吉人自有天相。”
“如果插茱 萸能盼到师兄回来,我定能将茱 萸插到漫山遍野。”明王缩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
“阿渊他不会愿意看到你颓废的样子。景和,变得更强吧,将北燕这座囚笼打破。”
“嗯,”明王的拳头渐渐松开,“本想邀高大哥登高,是我不懂事了。”
“之江之滨的陶然楼可以一登,正好敬阿渊一盏今秋的菊花酒。”高照拍着明王的膀子。
“高大哥从大理寺出来,是去探望赵副将吗?”
“听他说了些徽州战事,”高照枕着胳膊背靠在车窗旁,“他说徽州军苦于粮草不足积怨已久,还言……京中官员排挤寒门出身的卫柘。”
“世族子弟确实傲睨,师兄常言,魏国之强盛,需打破世家与寒门间的壁垒。但卫将军是老三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我不知道。”高照慵懒的倚着车厢,渐觉困顿。
重阳登高,驱邪祈福。推杯换盏间,又化作借酒消愁。
高照摇摇晃晃地推开门,欲抱着青天白日睡上个回笼觉,偏偏有个憨厚敬业的影卫来汇报工作。
“在上京小日子过的不错啊,人都圆润一圈了。”高照将脚攀在书案上,背靠着椅子,舒适许多。
“将军说笑,卑职一直尽职尽责、不敢懈怠,是上京的水养人。”老甲抱拳回到。
“岂止水养人,美人更养人。”醉酒时的高照,带着贵公子的痞气。
“啊?”老甲的嘴长得比碗口还大。
高照迷离的眼神飘向老甲胸口,那里一抹香帕崭露头角,“帕子里包着的胭脂是从北城买的吧,价格不菲,准备送给哪家姑娘?”
老甲摸向胸口,恍悟,“将军真神,我都用帕子包起来了您竟然还能看出来里面是胭脂。”
高照闭着眼睛,只有嘴巴在动,“那家胭脂铺是我的。这种掺着百花香的胭脂味我从小闻到大。配方是长公主府大丫鬟传的,一盒得二两银子吧。”
“嘿,二两银子我哪买得起,”老甲摇着五指,“五十文。”
“这么便宜?”高照这两年虽不过问铺子的经营,但当初成立影卫,设置联络点时,高照也曾认真考察过各个铺子的行情。
“据掌柜的说替换了几味香料,降低了成本。想我家妹子到了出阁的年纪,图个便宜,囤着备用。本来就要托人送回老家,不想西边来信。不敢怠慢,就赶来了。”
高照揉着太阳穴,阖上的眼睛睁了个缝,“西边的消息,晋王的?”
“不全是,但都是巴蜀那边的消息。”
“次第说来。”高照继续闭目养神。
“蜀地水患治理的差不多了,晋王不日回京。”老甲不再嬉皮笑脸,一本正经道。
“这么快,谁在帮他?”高照睁开了眼。
“没有别人帮,晋王有魄力,一到场就来了个下马威——当众砍了尸位素餐的县太爷,此后无论是治水、施粥、防疫都无人敢作乱,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晋王甚至亲自挥镐修堤,熬药救治难民,颇得民心,竟有乡绅要为他建生祠供奉。”
“前面听着是他的做派,后面的不像。晋王背后应是有人指点。户部垮了,李骥又只是个钱袋子,朝中还有谁在背地里支持他?”
“陪晋王入蜀的就只有工部的人,但工部人心思单纯,大多只是能工巧匠。”
“罢了,陛下有意给他机会,赈灾之事必然会做得漂亮。民生为重。他能迅速缓解灾情也值得庆贺。说下一件事吧。”
“是小丁寄回的消息。”
“哦?失踪人口回归了。”高照绕有兴致。
“嘿嘿,一路多灾多难的,小丁委实不易。”老甲想起凤鸣霞时扣给小丁一口锅,很是过意不去。
“嗯,他比燕北的弟兄还难。”
老甲打了个哈哈,继续复命,“祝筠原是巴州一富商之子,少年聪颖,可惜手上犯了命案。本该杀人偿命,大约家里给足了钱打点,才保住一条小命,改判流刑,没入奴籍。后来流刑途中,被人牙子看上,给卖进白玉京。”
“命案?”
“具体情况小丁也没说,大约他还没查到。需要传信让小丁继续查吗?”
高照嗯了一声,“继续查吧。”
“那将军还要留他做管家吗?将军要打发他走的话,我可以派人监视他一举一动。”
院里起了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将香炉里的香雾吹得一阵浓,一阵淡。高照沉默良久,门外忽来书本扑落的声音,老甲警觉地一声喝,“谁!”
但见人影仓皇,老甲利剑般蹿了出去,敏捷地推开门,一把捏住门外人的脖子。
祝筠一瞬间感到窒息。
高照看着被凌空捏起的祝筠,单薄的身子像飘零的树叶。那双鹿一般的眼眸,穿过昏暗的书房,茫然地看向自己。那是怎样的眼神,紧张,无助,抑或是伤心、难过?
“放开吧。”高照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将军,您在调查我以前的事情?”祝筠面色苍白,沙哑而稚嫩的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都听到了。”高照面不改色。
“将军,”祝筠眼圈刹那间便红了,扑通跪下来,膝行到高照足下,央求道,“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表现,会比以前更勤快的侍奉您。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很听话,很乖的。”
“我……没说要赶你走,”高照一副铮铮铁骨二十几年,第一次有种心被摁在刀尖上蹂躏的滋味,“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一下你的过去。”
祝筠哽咽着摇摇头,伸手遮住自己崩溃的半边脸颊,仍挡不住泪水向下流,就把抓住将军衣摆的手也收了回来,将头深深的埋了起来,呜咽不止,“我不想将军看见我过去的样子,过去的事情让他过去好不好……我现在表现的不好吗……”
“你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好吗,”高照停顿了片刻,挥手示意影卫离开,“你告诉我我就不查了,你说什么我都信。”
祝筠仍不住地摇头,跪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我不想欺骗将军。”
高照蹲下来,抚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在抖,就像在白玉京初见他时那般无助。高照轻轻抬起他的头,给他拭去泪水,温和问道,“是我待你不够好,所以要瞒着我。”
祝筠激动地连带身子晃起来,啜泣道,“不,是将军对我好,特别好,所以不想让将军知道我不好的地方。我怕将军不要我……特别怕……”
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
“长安,你先起来,”高照拉他却拉不动。看着犟成了球的祝筠,只得耐心解释,“之前我派人去查你,是因为我担心你是晋王或者明德安排来监视我的人;后来我知道你不是,仍然没有停止调查,是因为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那些被我错过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高照顿了顿,摸了摸祝筠的头,“我保证,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像现在一样待你。”
祝筠抽噎着,极力避开高照的视线。
“长安,我相信你从前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