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一片寂静。
许多茅山弟子还沉浸在方才那电光火石的冲突与掌教真人的威严之中。
秦垣缓缓调匀气息,苍白的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他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玄镜真人,抱拳道:“多谢掌教师兄主持公道。”
“你终于肯叫我师兄了。”玄镜真人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拂尘一摆,温言道:“秦师弟不必多礼。”
他之字不提当初默许元真道派夺宝一事,只是语气充满歉意,态度无可挑剔,“此事既已了结,稍后便让人将赔偿送至师弟住处。为冯队长的朋友疗伤。”
他顿了顿,又关切问道:“师弟可需在山上盘桓几日,调息伤势?也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
秦垣目光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玄镜的维护,看似天衣无缝,站在了道理一边。
但徐载道最后那强行压抑的退走,以及那句“记下了”背后隐含的冰冷,总让他觉得有些异样。
元真道派,行事风格似乎并非如此忍气吞声之辈。
“掌教师兄好意心领。”秦垣抬起头,脸上露出适当的疲惫与坚持,“秦某伤势无大碍,还需尽快将丹药送回,救治友人。”
“也好。”玄镜真人颔首,不再挽留,转身对玄玙长老吩咐了几句。
就在玄镜真人侧身、拂尘微扬、对玄玙长老低声交代“将库中那瓶‘九转玉露丹’交予秦师弟”的刹那——
秦垣超乎常人的灵觉,忽然感觉到一丝古怪。
他发觉,玄玙道人瞥向自己的眼神,带了些许杀意。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秦垣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赔偿很快送到,装在一只精致的锦盒中,诚意十足。
冯剑也取过生死盘,仔细检查,确认无误,激动地向秦垣和玄镜真人道谢。
秦垣没有再多做停留,与玄镜真人及几位长老客套几句后,便带着冯剑,在众多茅山弟子神色各异的目光中,从容下山。
离开茅山地界,走入山外茂林,冯剑才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振奋之色:“秦兄,今日真是痛快!那赵千钧废得好!玄镜掌教也真是明事理,不愧是一派之尊!”
孙有为也接过话,说道:“老秦,没想到堂堂茅山掌教,居然是你的师兄。”
他这语气颇酸涩,因为茅山和野茅山的矛盾由来已久。
“老孙,你且记着,我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水中庙秦垣,以及你的挚友。”
秦垣看出了孙有为的顾虑,沉声说道,“我师父并非茅山中人,只是和上一代茅山掌教,共同在一个老道士那学习过道术。后来我师父助那人成为掌教,也因为感念师徒之情,替他背了个锅。仅此而已。”
“我明白!”孙有为笑了笑。
秦垣的话,让他心头一暖。
得此良友,夫复何求?
“走吧。”他声音平静,率先向前走去。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只留下满山寂寂林木,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波。
茅山主峰,地脉深处,一间以厚重黑石砌成的密室中。
这里灵气稀薄,反而弥漫着一股阴寒的湿气,与山上清灵之境截然不同。墙壁上镶嵌的几颗幽光石,发出惨淡的光芒,勉强照亮石室中央一方粗糙的石桌。
玄玙道人坐在石桌一侧,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道袍,面色在幽光映照下更显阴沉。
他对面,刚刚坐下的徐载道,脸上怒容未消,玄黄道袍上甚至沾着几点来路上溅到的泥浆,显出几分狼狈。
“赵师侄伤势如何?”玄玙道人声音干涩,率先开口。
“如何?”徐载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丹田气海被那小子彻底搅碎,经络寸断!修为……是彻底废了,半点复原的可能都没有!”
他猛地一拍石桌,发出沉闷的响声,“玄玙!你先前怎么跟我说的?说只要不过分,玄镜那老狐狸定会睁只眼闭只眼,自有你来斡旋!结果呢?殿前之上,他公然偏袒那姓秦的小畜生!你呢?你当时连句话都没说!”
面对徐载道的质问,玄玙道人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阴鸷:“徐长老,你以为我不想说话?你以为我愿意看着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顶着杜三思的名头在茅山放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懑和不甘:“你也看见了那个法印!他当众使出来,玄镜那个伪君子,立刻顺水推舟,坐实了他的辈分!那个时候,谁敢质疑?谁能质疑?满山的弟子、长老,眼睛都亮了!杜三思……嘿,杜三思!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留下的名字,还是这么管用!”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玄镜如今大权在握,南北两院都快被他整合了,他铁了心要借杜三思这面旗来彰显他这一脉的正统,顺便敲打你们元真道派和我,我若当场出言反对,除了自取其辱,让他更有借口清理门户,还能有什么结果?”
徐载道死死盯着他,胸脯起伏,但也知道玄玙所言非虚。殿前那一刻,茅山上下对那“法印”的震撼与敬畏,是做不了假的。他咬牙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元真道派的脸面,我师侄的修为,就白折了?”
“算了?”玄玙道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徐长老,小不忍则乱大谋。玄镜能护他一时,能护他一世?他能待在茅山一辈子?”
徐载道眼神一凝:“你是说……”
“四象论道。”玄玙道人缓缓吐出四个字,“那是年轻一辈的舞台,各凭本事,生死有命。玄镜就算脸皮再厚,手再长,到了那里,规矩所限,他也插不上手。而且,他不会去,反而是我去做观礼客情!”
徐载道目光闪烁,怒火渐渐被一种算计的阴冷取代:“那小子,手段不弱,殿前接你一击虽落下风,但那份狠辣果决,还有那诡异的道术……”
“呵呵!”玄玙道人微微眯起眼,“我若暗中出手,那秦垣遭遇不测……谁又能说什么?”
徐载道脸上的怒色终于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厉的认同。他缓缓点头:“好!就等四象论道!此子不除,必成大患!玄玙道友,此番若成,你我之前所议之事,我元真道派定然鼎力相助!”
玄玙道人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晦暗的光:“各取所需罢了。眼下,还需隐忍。”
两人在幽暗的密室中,又低语了片刻,方才先后悄然离去。
与此同时,茅山后山,一片僻静的松林深处。
月光清冷,透过稀疏的松针,洒在一座并无太多华丽装饰的坟茔前。
石碑上,只简单刻着“茅山上代掌教蒋真人眠卧之处”几个字,古朴苍劲。
玄镜真人独自一人,静立墓前。
他穿着一件素色道袍,身影在月下显得有些孤寂。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与墓中长眠的师尊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终于,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只有近在咫尺才能听清:
“师尊,您看到了吗?杜师叔,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传承。”他的语气复杂难明,有感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那孩子,叫秦垣。脾性,倒有几分像杜师叔当年,执拗,眼里揉不得沙子。”
“今日之事,弟子处置,您若在天有灵,会认为妥当吗?”他像是自问,又像是在询问墓中人,“徐载道跋扈,其门下弟子行事越发无忌,借我茅山之名行劫掠之事,长久下去,必生祸端,亦有损我派清誉。借秦垣之手惩戒,既全了杜师兄一脉的颜面,给了交代,也敲打了元真道派,让他们知道,这茅山,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几近呢喃:“只是……杜师叔,您当年为何非要执着于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至公’,为何非要远离这山门,去那红尘浊世中打滚?您若在,南北茅山,何至于分裂?这掌门之位,又何需我来勉力支撑,与虎谋皮……”
月光移动,将他挺直的背影拉长。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风的回答,又仿佛只是在梳理自己繁杂的心绪。那份在众人面前的温和与威严,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肩负着沉重门派、行走于微妙平衡之间的老者。
良久,他对着墓碑,深深一揖。
起身时,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都已收敛干净,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掌教威严。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入松林阴影之中,唯有那清冷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洒在寂静的坟前。
松涛阵阵,似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