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之地,自古富庶。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沃野千里,国富民殷。人皆呼为“天府之国”!
天复七年,蜀王,王建称帝,国号“大蜀”,定都成都。可怜只历二世,便为庄宗李存勖所灭!
后来李唐大将孟知祥拥兵自重!乘中原大乱,亦在蜀中称帝,国号仍为“蜀”!岂知孟知祥做皇帝也只得半年光景,便撒手归西了!
其子孟昶继位,至今十有余年。不思励精图治,只一味奢侈淫靡!臣下上表,要他开疆拓土,他只推说要得中原之变。有人谏言整饬军备,他却自恃蜀中山川险阻,更笑别人是杞人忧天!从此之后言路闭塞,昏聩愈甚!
然蜀国百姓,却都因此而得福!只需耕种渔猎,哪管兵戈征伐!皇帝换他八百个,你方唱罢我登场,还不是乌鸦麻雀!与我何干?
不若日耕于田野之间,
夜宿于茅屋之榻!
饮自酿之美酒,悦相知之亲朋!
篝火燃而起舞,明月升而放歌!
人生之幸,何过于此?
成都东南有一县城,名曰顺德县。城中德济堂药铺便是隐星堂所设前哨监探之所。司马长缨与刘云二人,自离荆州便马不停蹄,昼夜赶路,来到德济堂已是申牌时分。
司马长缨向掌柜夏川稍作吩咐,便换了马匹匆匆出城。于城东疾驰四十余里,便近大山!
放眼望去,山上层峦叠嶂,云雾蒙蒙!刘云喜道:“堂主,我们已到绝尘岭了!”司马长缨亦喜,更加一鞭道:“家园在望!”
大山深处渐行渐陡,树木葱茏,蔽日遮光!又走一段山势更陡!二人便左右迂回,牵马上行。正行之间,忽自阴暗处窜出两个人来!
一声呼哨,山谷皆应!便见身后树丛之中又有两人跃出!四人穿着打扮俱同当地猎户一般无二,皆齐齐来到司马长缨身前单膝跪地,满面喜色道:“属下等恭迎堂主回程!”
司马长缨上前扶起道:“不需多礼,你等勤于职守,我心甚慰!”四人道:“此为我等分内之事,唯求堂中父老皆安!”
司马长缨欣然道:“如此甚好,你等自去吧。”四人得令,皆拱手散去,转眼之间便又消失于茫茫山林之中!
到得山顶,司马长缨环顾四周,深深吸气仰头瞑目……又过盏茶时分刘云方到山顶。司马长缨以手遥指山下,向刘云微笑道:“桃花村!世间最美,不过家园!”
但见群山环抱之中现出一座村庄!约有几十户人家,皆青砖绿瓦,数座大庄院居中,其他院舍散布周围。
四周山势缓缓而下,渐趋平旷。远远望去,其地势形同木盆,而村庄正居盆底!
此时彩云满天,霞光万道!更映衬得山谷间草木如银,小村外稻田似金!草地上野花开遍,繁盛似火。
池塘里波光熠熠,水色如天!一叶扁舟泛于其上,舟中一人头戴斗笠,似乎正在垂钓,极为悠然自得!
清风习习,带来花香几许,炊烟袅袅,飘于山谷之间!飞鸟交鸣于树冠之上,孩童嬉戏于街巷之中!
司马长缨二人自缓坡之上疾驰而下马蹄如飞!及近村外才渐渐收住马势徐徐而行。稻田之中亦有劳作男女早早望见他们,便远远地高声招呼,二人同在马上含笑回应。
进得村中,其道路虽不甚宽,却尽皆青石铺就,马行其上,“嘚嘚”作响。向前不远,乃是一处广场,阔约四十丈见方。几名年轻人正于场中演武!但见俱是农人打扮,个个龙精虎猛,英气勃发!
广场四周,刀枪架子上,更是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场边几人有男有女,亦有老者孩童,或立或坐,似乎正在品评观摩场中演练之人的武功招式。
有眼尖的,一声招呼道:“司马堂主回来了!”众人听了便皆来二人这边,齐齐向司马长缨见礼。司马长缨亦下马向众人一一还礼。
早有人接过二人马匹,牵去料理。司马长缨俯身抱起一名女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身穿绿荷小衣,头挽双髻,弯眉大眼,生得粉嘟嘟,胖乎乎煞是惹人疼爱!
可不管司马长缨走路还是说话,那孩子一双小胖手却只是揉着他的鼻子玩。司马长缨对众人苦笑道:“还是给玉容做个小马吧,不然我这鼻子早晚要被她拿回家去!”
众人皆笑道:“小马、风车她早有了,只是在玉容看来,怕都不如堂主的鼻子有趣!”
司马长缨眼睛一亮,忽然有了主意!只见他将手探入衣袖之中,居然摸出一块糖果来!和玉容商量道:“你若听话,不再揉我鼻子,我便给你糖吃如何?”说着,将糖在玉容眼前晃了晃。
此举果然奏效,女孩立时便舍了他的鼻子,一双大眼眨啊眨地望向司马长缨手中的糖。她似乎颇为踌躇。
可见要在糖果与鼻子之间作出抉择,何其难也!但最终还是糖果占了上风,她伸手夺来便塞入口中!
司马长缨以为得计,高兴极了,便在她苹果般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转而问众人道:“我见孩子们未去学堂,可是张铎先生病了?”众人答道:“张先生未曾染病,或是又在书房里翻书吧?”
这时,其他孩子亦向司马长缨索要糖果,司马长缨将存货全数分散了,孩子们仍是不饶,直将他袍袖全翻过来方才作罢!
而玉容糖将吃完,却又想起鼻子来,众人大笑道:“堂主这回买卖又赔本了!”司马长缨也是一脸无辜。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道:“哎呀,瞧我傻的!堂主回来,我竟还未禀知夫人,当真该死,该死!”
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司马夫人的随身丫头,名唤春红的。此时正撒腿跑向广场北侧庄院!
一位老妇人笑道:“这丫头平时鬼精鬼灵的,偏生一高兴起来就忘了正事!”司马长缨连忙唤她道:“春红且住,不须禀知夫人,待我自去见她好了。”
春红听司马长缨呼唤,只得停步转身,喘息未定却双目茫然,不明所以。老妇人笑道:“堂主叫你回来,你便回来吧,余事堂主他自可理会的。”春红闻言,只得悻悻作罢。
内中亦有认得刘云的,几名年轻人围着他东拉西扯,尽情说笑!司马长缨回顾刘云道:“你等自去吧,明日一早须向张铎堂主处报到。还有一宗,你等不可醉酒惊扰四邻!”
刘云等闻言喜道:“堂主吩咐,属下等自当牢记!”言毕,齐齐拱手告辞,司马长缨微微点头,转身前行。渐近庄院门首,才放下玉容,众人亦皆告辞退去,只留春红侍立一旁。
司马长缨问道:“夫人何在?”春红回道:“我方才出来观他几人演武,那时夫人便在花园之中,现在不到半个时辰,想必还在那里吧?”司马长缨道:“我知道了,你也自去忙吧。”春红应了一声,进院去了。
司马长缨抬头观看悬于庄院门首的匾额,虽只是普通木匾,但“泊然庄”三字于霞光之下却极尽从容气度!一时间司马长缨思绪翻涌,又想起许多往事。
入院中,穿过正堂,走过几间房舍回廊,便来到花园门外。当中遇到几名丫鬟、仆役,刚要见礼,却都被司马长缨嘘声止住!众人会意,俱各抿嘴笑而不言。
司马长缨走过月亮门,步入花园之内。但见春色满园,花开似锦!彩蝶纷飞,翠鸟时鸣!
微风之中花香阵阵,沁人心脾!绿柳扶风,好似翩翩起舞。红花滴露,如同盈盈点头!
当前正中,一株桂花树花开正盛!树下侧立一位女子,正微微仰头,细看满树繁花!
但见她一身淡黄色宫衣,云鬓如同墨染!身材丰腴浮凸,十指纤纤,肌肤莹玉!正是司马长缨时刻思念的夫人,叶瑶环!
她本是川中一代名侠“金叶苍龙”叶盛天之女!叶盛天家资巨万,富甲一方!一生行侠仗义,豪气干云!更以龙爪功独步武林!
然古人常道“十人九不全,如玉之有瑕。”叶盛天也常因子嗣不旺而苦恼莫名!
幸而在三十六岁喜得一子,取名叶璇,欢喜非常!只道此生便只得一子而终。却不曾想,十二年后,在四十八岁上又添得一女!
因此喜出望外,爱如掌上明珠,旦夕不离左右!更为其取名“瑶环”,典出大文豪韩愈之文。
及其稍长,武功课业更由叶大侠亲自教授!瑶环冰雪聪慧,悟性甚高!虽因其女儿之身,而不曾习得龙爪之功,金叶剑与游龙掌法却也尽得精要,并非寻常可比!
而眼前美人独立花树之下,身旁落英缤纷,彩蝶围绕!盼繁花而带笑,披霞光而多娇!风姿绰约,国色天香!
司马长缨一时竟看得痴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好似天女临凡一般的如花美眷,同刀光剑影的武林英侠联在一起!
叶瑶环回眸忽见司马长缨,不由得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但见目若秋日之深潭,面如七月之桃花!张口处绛唇一点,皓齿排玉!顿教群芳低首,可令百花失色!
清声唤道:“夫君何时归来,竟不事先告知于我!”其语声亦如春风拂面,清新温婉。
而司马长缨正自浮想联翩,竟对斯言充耳不闻!叶瑶环见他木立当场,形似痴呆!只是望着自己出神,不觉好笑,便轻移莲步向前。
裙裾款摆,衣袂轻飘,暗香浮动处,已至司马长缨身前!伸出一双玉手握起司马长缨之手道:“夫君不答我言,可是连日奔波劳累之故?”
司马长缨此时方如梦初醒,见问,不禁面现一抹红晕,柔声道:“但见你时,劳苦尽随清风而去了!只是颇多感慨。”
叶瑶环道:“不知夫君心中有何感慨?”司马长缨悠悠叹道:“想我司马长缨一介贫儒!何来天赐洪福?能得夫人为伴相携一生,我愿足矣!”
叶瑶环道:“当年与夫君初识,隐星堂亦在草创之始。夫君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之志令我倾慕不已!如今虽时过境迁,而夫君之初衷不改!侠义情怀,正是为妻所爱!”
叶瑶环边说边望着司马长缨,一双妙目饱含无限深情,顿教司马长缨万丈豪情皆化作绕指柔!望着她柔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那一刻,霞光凝滞,微风驻足,世间万物仿佛皆已静止!只有二人的心跳与呼吸交融一处,良久……良久……
司马长缨轻声吟道:
桂花仙子赏桂花,桂花香飘满天涯。
天涯有际情无尽,无尽情思向桂花。
叶瑶环听了这桂花词悠悠地道:“夫君可是将我比作诗中仙子吗?”司马长缨笑道:“仙子从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岂能如夫人这般解我孤苦,慰我忧愁?我只把夫人当做菩萨!”
叶瑶环心中欢喜,却故意嗔道:“阿弥陀佛,岂有你这般礼敬菩萨的?今后万不可胡说了!”这句话倒使司马长缨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了。
叶瑶环慢慢自司马长缨怀中站起道:“夫君可知我方才于那桂花树下有何所感?”
司马长缨问道:“可是在想那月里嫦娥,广寒清冷吗?”叶瑶环并未作答,只拉过司马长缨手道:“夫君且随我来。”
于是夫妻二人移步至凉亭之内,书案纸墨早已备下。叶瑶环探手取笔,匀沾香墨,左手轻牵衣袖,悬腕作书。
司马长缨于其身侧俯身细观。其字体于隽秀清丽之中尽透英武之气!写道“欲折月中桂”五个字。
写完“桂”字即停笔道:“夫君此番荆州行事,为妻未能助你罚恶惩奸,心实不安!我深知夫君心中所想,虽未与君远行,心却与君同在一处!”
司马长缨道:“你的心意我岂不知?”伸手接过笔来,饱蘸浓墨于叶瑶环所书之侧挥笔写下“持为寒者薪”。夫妻二人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司马长缨搁笔而执叶瑶环之手道:“夫人大义,拳拳之心我自铭感!你与兄长叶璇筹措所得四万余贯,我已着人悉数换购粮米发往山西!灾民得粮,重建家园,为期不远!”
叶瑶环叹道:“我只知道有家园处,便可心安!”
此时花园门外忽传春红声音道:“禀堂主、夫人,晚膳已备好了,请堂主、夫人移步。”二人遂相携去往前厅。
席间,叶瑶环问起马乘风,秦不快等人,司马长缨便将荆州石府等事,大略讲了一回。
叶瑶环道:“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小秦遇袭,依为妻看来,只是白衣社略作试探而已!”司马长缨道:“不错,隐星堂遭逢大敌,而我却不知白衣社底细,何以应对?因此三弟同我商议,着他前往荆州,探查究竟。”
叶瑶环道:“日前,小秦已有讯息,说他已然侦悉白衣社荆州所在,便是万通赌坊,并已传令下属提备!依着小秦的性子,那地方现下只怕已被他盯死了!”
秦不快与叶瑶环本为叔嫂。但是当年,司马长缨初见叶瑶环时秦不快尚幼,因其无父无母,身世飘零,叶瑶环多有偏护!秦不快因而对这位大嫂尤其尊重!而叶瑶环始终视其为弟,更从不以“叔”相称!
司马长缨道:“我道今日孩子们皆未去学堂读书,便担心张先生染病,现在想来,他必是在筹划白衣社之事!”
叶瑶环道:“我接到小秦传信,便即转与张先生,他更已传书雪飞,教她加紧探查白衣社!算来这几日,便该有消息传来。”司马长缨边吃边道:“如此,我明晨便去张先生处,看张老对此事作何看法。”
少时,酒饭已毕,早过掌灯时分。夫妻二人相挽踱出前厅,散步于漫天星辰之下。二人谈诗词,聊武艺,不觉已是亥时,遂回房中。
绣房之内,熠熠烛光映衬,司马长缨愈觉妻子娇艳欲滴,叶瑶环亦感天地之间温情无限!
是以款款偎于司马长缨怀中。二人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说不完恩爱缱绻,
道不尽情意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