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行简的狮鹫在前方引路,叶迟缘与他同乘。
“上帝,”叶迟缘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的扫帚在漏光。”
李恣唯低头看向屁股下的扫帚柄,上面有断裂后再粘合的痕迹,裂痕处正渗出微弱的碎光。“问题不大。”她盯着裂痕出神,“之前在别的地方被巨型齿轮轧断的。”
河流轰鸣声隐隐传来,空气逐渐变得湿润。廖远勒住马,队伍缓缓停下。
“河在前面。”廖远的声音透过头盔传来,有些沉闷,“河水能吞噬魔力,无法飞行,也无法使用法术。渡口在上游三公里处……”
李恣唯跳下扫帚,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叶迟缘瞳孔地震,从狮鹫上探出身:“喂!你……!”
廖远用“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语调宣布:“未经许可在禁魔区跳水,视为危害自身及公共安全。”
以李恣唯的入水点为中心,河水向两侧壁立分开,露出布满鹅卵石的河床通道笔直地指向对岸。
李恣唯全须全尾地立鹅卵石上朝四周360°循环鞠躬:“谢谢,谢谢。”她对众人解释道:“摩西过红海!”
叶迟缘和廖远陷入沉默。
李恣唯在河床中央蹦跶两下,朝岸上用力挥手:“快下来,通道有时限!”
李行简的狮鹫降落在河床上:“投资您,或许是我这辈子最正确也最危险的决定。”
10
廖远提供的避难所在河对岸下游,是一处依托巨树根系建造的木屋。众人刚安顿下来,李行简便站起身:“我们需要补给,以及关于前往真实之碑的最新情报。”他看向廖远,“守卫阁下,附近有可以信任的交易点吗?”
廖远正用一块绒布保养他的佩剑:“往东两公里,有一个地精经营的暗窖。只认钱,不认人。”
“足够了。”李行简将目光转向正捣鼓扫帚的李恣唯,“上帝,要一起去逛逛吗?或许能找到修复扫帚的材料。”
李恣唯点点头,用扫帚柄围着廖远和叶迟缘两人画了个圈。
叶迟缘一头雾水:“这是做什么?”
李恣唯将扫帚往斗篷一藏:“在我回来之前你俩不许出这个圈。我这个圈强似铜墙铁壁,什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都不敢接近。但如果跑出圈外,定遭毒手!”
廖远所说的暗窖隐匿在一道瀑布之后,空气中混杂着草药与灰尘的气味。李行简显然深谙此道,他径直走向柜台,与绿皮肤的地精低声交谈起来。
李恣唯对货架上的产品产生了浓厚兴趣,正踮脚试图看清罐子里泡的龙眼球,一只戴着软皮手套的手从她身后伸出,精准取下玻璃罐,放在她面前的矮柜上。
“这是风暴幼龙的左眼。”来人不疾不徐地解释,“浸泡液用的是北域冰露,您感兴趣吗?”
李恣唯回过头,看见一袭深蓝色的斗篷。那人是今早与她擦身而过的情报商,此刻正低头看她,嘴角挂着近乎于无的礼貌笑意。
李恣唯突然哑火,盯了对方半天也没开口。
李行简像一道优雅的影子,无声滑至李恣唯与情报商身侧。
“日安,先生。看来我们总是有缘。”李行简自然地接话,“这龙眼确实是上品,不过我们此行是想打听些别的东西。”
情报商的视线从李恣唯脸上移开,转向李行简:“信使先生请讲。”
“第一,通往真实之碑的路上,最近风声如何?第二,”李行简偏头看向李恣唯,“您见识广博,是否知道哪里能找到粘合……魔法扫帚的材料?”
“真实之碑?”情报商从斗篷内袋取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审判所的巡逻队增加了三倍。这份图纸或许能帮您绕开大部分耳目,但路程会险峻许多。”
李行简接过图纸,看也没看便收进怀里:“价格?”
“算在之前的香料定金里了。”情报商笑了笑。“至于扫帚……”他的视线回到李恣唯身上。
李恣唯摸出那把漏光的扫帚,干巴巴地递给他:“你帮我修。”
情报商愣了一瞬,最终接过扫帚,动作审慎。
“……直接委托?可以。”他仔细检查了扫帚柄缝隙漏出的微光,“修复它,需要的不是材料,而是概念。”
李恣唯意外地没搭腔,等待对方下文。
情报商将扫帚还给李恣唯:“普通的粘合剂或许很难修复。您需要的是一次遗忘或一段谎言,能欺骗它,让它以为自己是从未断裂过的东西。”
李行简笑容未变,眼神在李恣唯与情报商之间流转,大脑正飞快地计算局势。
李恣唯这次没向任何人“申请中译中”,她的大脑也在飞速旋转,甚至差点被自己气笑。她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最终视死如归地看向情报商,问出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问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11
情报商加深嘴角近乎于无的笑意:“一份人情。”他声音平稳,“不是现在。在未来某个时刻,当我提出一个在您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时,您需要兑现它。”
这是李恣唯头一次听到对方向自己提出如此具体的诉求,大脑差点宕机。
他补充道:“我不会让这个要求危及您或您同伴的性命,或违背您的基本的原则。”
李恣唯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不知道情报商这个要求为何如此令这位上帝为难,她转身面李行简:“我想抽烟。”
李行简以为自己领会了上帝的求助,对情报商笑道:“一份未来的人情,价值可比这柄扫帚的修复费用高昂太多了。”
李恣唯轻轻把李行简拉到一边,声音如蚊蝇:“不是。我是真的想抽烟,你让我想想。”
李行简低头看到李恣唯的表情,感觉她快哭了。李行简怔住了,他并不能理解“上帝”此刻近乎于无助的窘迫。仿佛“一份人情”这个要求不是指向未来,而是精准戳中她某个无法言说的过去。
情报商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李行简没问地精“哪里能找到烟”,他从考究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递给李恣唯:“试试这个。”他将声音放轻,“商会特供,能提神,也能让人冷静。”
李恣唯在李行简的指导下生疏地使用烟壶,随后皱着鼻子回到情报商跟前。李行简注意到她上前并抬头看情报商时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有些微妙。
“我想问你,‘一次遗忘’或‘一段谎言’是几个意思?你要抽走我大脑神经元修扫帚?”对某些平行时空有些ptsd的李恣唯开始提高警觉,下意识对他叉起腰,形成对抗姿态。
情报商将目光掠过她叉腰的手,像是看到某种预期反应。
“您误会了,我需要的不是您的记忆。”他抬起手,隔空描画裂痕的轮廓,“这件物品的裂痕不能被普通的药剂粘合,通常与持有者内心的矛盾或未解的心结有关。它因您的意志而运转,也因您的状态而受损。”
情报商的目光平静地落回李恣唯脸上:“我提出的‘遗忘’或‘谎言’,是一个基于现象的解决方案。您的内心,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
李恣唯在心里重复那句“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她没说话,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柄漏光的扫帚,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这份无力来源于无解,而无解之处在于从不存在敌人,而是她从前不断追寻的影子一次又一次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我们之间只存在交易。
她将扫帚调转过来,双手握住扫帚柄,抬起膝盖猛地一磕,断裂的扫帚柄内溢出一串流萤,星星点点前往四周的潮湿氤氲。
李恣唯转头轻声问李行简:“你要问的东西问到了吗?”
李行简会意。他无视了彻底报废的扫帚和空气中未散尽的流萤,“当然。”他对情报商微笑,“情报很有价值,合作愉快。”
李恣唯点点头,把断成两截的扫帚扔在情报商脚边。
“刘雅然。”她对情报商说,“你信不信因果?我来这里之前压根没想到会碰到你,这不在我计划范围内。”
情报商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近乎于无的笑意开始凝固。暗窖里浑浊的空气似乎停止流动,只有货架上药水偶尔冒出的气泡声。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用目光衡量李恣唯脸上的神态。
李行简向前一步,恰到好处阻隔了情报商的视线:“阁下的情报我们收到了。”李行简微笑道,“至于这份未来的人情,在她兑现之前,我们会先评估它是否物有所值。”
情报商的视线缓缓从李恣唯身上移开,对李行简颔首,幅度微不可察。“随时恭候。”他回应。
12
返回避难所的路上李恣唯异常安静,李行简也没过多追问,直到他看见巨树根系的轮廓才开口。“那柄扫帚的成本,我会记在Leon的账上。毕竟是为了救他,才让我们的上帝损耗了如此重要的交通工具。”
李恣唯像找到了气口,她沉默片刻,突然从斗篷兜帽里抽出一根新扫帚:“这种东西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她吸吸鼻子,对李行简笑道:“我还能变龙,你信不信?”
李行简倾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商会礼:“信。”他抬头,“尊敬的上帝,您是想变成一条能熔化教会的火龙,还是一条能扇飞审判所的翼龙?我需要提前规划一下宣传方案,这会是环城商会有史以来最震撼的投资项目。”
李恣唯觉得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未成年,一时尬在原地无话可说。所幸避难所的大门就在眼前,她哐当一声把门打开:“我的好大儿们有没有乖乖待在圈里?”
门内,叶迟缘蜷缩在圈里睡着了,圈内还摆了一地他之前掏出来的零碎。廖远抱着剑靠在门边的墙上,见两人回来便把剑收入剑鞘。
李恣唯压低声音:“你出圈了。”
廖远同样压低声音:“守卫需处于最佳观察位。我在执行条例。”
“守卫阁下,我们拿到了通往真实之碑的路线图。审判所的巡逻增加了三倍,前路恐怕不会太平。”李行简摸出图纸远远地展示给廖远,“我们需要一个计划。”
廖远将头盔取下,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计划很简单,在我执勤的幻觉结束前,护送你们到真实之碑。”
叶迟缘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收拾地上的零碎,听到这里抬起头问廖远:“为什么帮我们?”
廖远拿起桌上的头盔,用那块随身携带的绒布擦拭:“当教会核心指令与都城长远利益冲突时,守卫应优先维护历史真相。”他顿了顿,看向叶迟缘,“我认为,教会掩盖的龙语历史属于此列。”
李恣唯用扫帚柄拨弄着壁炉的火苗:“廖总还是那么伟光正。”
叶迟缘看看扫帚,又看看李恣唯:“扫帚修好了?你眼睛怎么红了?”
李恣唯已读乱回:“容光焕发。防冷涂的蜡。”
13
夜色渐深,廖远负责守夜。他抱剑坐在门廊下,身影与巨树阴影融为一体。
李恣唯裹着斗篷在他旁边的树根坐下。“喂,”她用胳膊肘捅廖远,“那个情报商跟你熟吗?”
廖远岿然不动:“边境守卫不得与黑市人员有私人往来。”
“哦。”李恣唯应了一声,又捅了捅他:“我能给你们开金手指,把你们明天无痛传送到那什么碑。”
“真实之碑。”他终于看了一眼李恣唯,“拥有古老魔法禁制的石碑,能洞察一切谎言,所以能辨别龙语铭文真伪、还原历史真相。没人知道它何时诞生、为何无法被破坏。”
李恣唯阴阳怪气:“还‘如何诞生’。很多设定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世界会自动补全bug。”
廖远维持抱剑的姿态,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视线落在被夜色模糊的河岸轮廓上,在消化“金手指”“世界自动补全bug”这等陌生词汇。
片刻后他开口:“你说的金手指和无痛传送,属于需要被评估的异常现象。在获得许可前禁止使用。”
李恣唯得到了回答,便了然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那我走了,我想回家。”
她转身推开木屋门,发现叶迟缘顶着一头毛茸茸的乱发,目光炯炯,在黑夜里显得有点瘆人。
“你没睡啊?”李恣唯问。
叶迟缘摇摇头,眼睛像两颗红宝石。李恣唯用手掐他的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回地球。”
“回地球?”叶迟缘任她捏着脸颊肉,“什么意思,你不是上帝吗?上帝也有家要回?”
李恣唯把手收回来,盘腿坐在他对面:“上帝也要吃饭,上帝还会便秘,上帝在地球也有自己的朋友。”
叶迟缘的红瞳在黑暗中眨了眨,他抱起膝盖,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就像某种幼兽。“为什么那么突然?你在地球有使命要完成?”
李恣唯不敢说“因为在这个世界偶遇了前男友变体这件事坏了我的雅兴”,所以仍旧选择已读乱回。她从斗篷里摸出一块龙鳞塞进叶迟缘手心:“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你觉得马上要完犊子的时候,就对着它喊一声‘亲妈救命’,我会看着办的。”说完又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如果你们有空,帮我把这个还给那个黑市的情报商。如果没空就算了,你可以拿着玩。”
叶迟缘握着龙鳞和钥匙,将两样东西收进口袋。他抬起眼睛问李恣唯:“你不跟我们一起去真实之碑了?”
李恣唯点点头:“嗯,外面站岗的那个不同意我把你们瞬移过去。”
叶迟缘:“……”
白毛脑袋在寂静的黑暗里动了动,叶迟缘在组织好语言后才再一次开口。
“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名字?”
李恣唯感动得差点哇一声哭出来,她知道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会问她名字的好大儿。
她给了叶迟缘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叫李恣唯!恣意的恣,唯一的唯。”
廖远在晨光刺破河面的薄雾时推门而入,盔甲摩擦声惊醒了靠在墙边的叶迟缘。叶迟缘揉着眼睛坐直,目光下意识扫过屋角的地铺,那里空空荡荡,只剩壁炉内燃尽的余灰。
李行简从二楼走下楼梯,手里拿着已经摊开的地图。“看来我们的上帝选择了不告而别。”
叶迟缘从口袋掏出那块冰凉的龙鳞和黄铜钥匙:“她给了我这些。”
叶迟缘向二人解释了龙鳞的用途,但钥匙横看竖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在场的人自然不会知道,那是李恣唯从某个时空的某个机械师那里顺走的工坊大门钥匙。
李行简合上图纸:“上帝遗落私人物品两件。根据《神明临时管理条例》第1条,暂由接触者保管,并提交一份报告。”
廖远和叶迟缘难得地默契:“……有这种条例?”
李行简笑容可掬:“现在有了。”
14
前往真实之碑路程中的某个黎明,三人在落脚的小镇边再次见到那辆没有徽记的马车。
“托您的福。”李行简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这是情报尾款。”
情报商接过钱袋轻轻掂量,没有打开。“教会正全面搜捕龙语破译官,你们最好离开边境区至少三个月。”
叶迟缘点点头,随后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情报商:“李恣唯让我给你的。”
情报商当然没听过李恣唯这个名字。“李……恣唯?”他念出这个名字,音节陌生又带着古怪的韵律。“我似乎没有结识过这个名字的客人。”
“我们叫她‘上帝’,”叶迟缘的红瞳盯着走私贩的脸,“之前你和Lee在暗窖跟她讨论过扫帚的事。”
“噢,”情报商恍然颔首,用指尖轻轻转动钥匙“那位有些特别的客人。”他将钥匙收入斗篷的内袋,动作流畅。“既然是客人托付的,我便收下了。虽不知是何意,但总归是份纪念。”
交易完成,马车辘辘驶离,很快消失在石板路尽头。
情报商靠在椅背上,拿出那把钥匙,发现上面没有任何魔法能量波动,也没设下任何追踪印记。他注意到钥匙底部被刻上一行肉眼无法辨识的文字,遂闭上眼,将能量集中于指尖,小心地阅读那段秘文。
“你我素不相识,但已成为彼此永恒的因果。”
……这算什么?情报商想,这算一个来自“上帝”的预言,还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诅咒?
他回忆起暗窖中那个被脱口而出的名字,还有面对“一份人情”时断成两截的扫帚。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像一个迷题。谜底或许藏在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之外。
窗外风景流转,情报商将目光投向窗外,感到自己经营的一切被明码标价的情报网络中,留下了一个难以归类的异常。
15
李行简一行人在峡谷窄道上与审判所的巡逻队擦肩而过。廖远示意二人躲进岩缝,他穿戴盔甲独自上前,以“例行边境巡查”为由支开了巡逻队。
待巡逻队的马蹄声消失在峡谷另一端,廖远才背对岩缝将头盔取下,一张纸片从头盔内侧悠悠扬扬飘至脚边。
纸片出现的方式与地点毫无逻辑,他的头盔内侧除了衬垫空无一物,今早明明才清洁过。
廖远弯腰拾起纸片,发现触感很怪。它比羊皮纸更光滑坚硬,却又不像金属或琉璃,表面也毫无魔法能量波动。廖远将它翻到正面,纸片上是两个人的肖像,色泽鲜艳,像把整个夏日的阳光都压缩进了这方寸之间。
廖远当然不知道纸片是一种被称为“拍立得”的产品。拍立得里的男人拥有和他一样的脸,但未穿戴任何铠甲,上身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奇特的短袖。拍立得里的男人笑容松弛温暖,甚至带些傻气。
男人右边是个金发女孩,头发扎成两束马尾,发尾随身体的前倾在空中扬起活泼的弧度。女孩的瞳孔是明亮的蓝,但骨相拥有明显的亚洲人特征。
这是廖远在这个世界的任何种族身上都未曾见过的组合。廖远看见她也正对着镜头微笑,两人举止亲密,紧紧贴在一起。
“守卫阁下?”李行简的声音从岩缝内传来,“是否还有别的情况?”
廖远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消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的另一种可能性。
“没事。”他最终将金属头盔夹在腋下,“巡逻队已离开。继续前进。”
廖远迈开脚步走向等待他的同伴,而在他胸甲之下,那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荒诞不经的画面正安静地紧贴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