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多月前。
忠州,青崖山,威远驿。
寅时刚过,天边已亮起鱼肚白,堂外差役们却不敢懈怠,他们齐齐攥紧佩刀,静肃矗立。
夔州路提刑司的临时公堂内,赵肃之坐在主位,居高临下。他抬手拍响惊堂木,闷响惊得窗外雀儿扑棱棱飞起。
“带证人王二牛之妻刘氏!”
随着一声粗嗓喊出,王刘氏由两名女使搀扶而入,一身麻布孝服还沾着坟前的湿泥,鬓边孝帛随身形簌簌轻颤。
她跪地行大礼,泣声说:“民妇叩见赵提刑。”赵肃之示意人递过青布帕子,语声温和:“王刘氏,且将你夫婿遇害经过细细道来。”
王刘氏接帕拭泪,哽咽开口:“前年二月初六晌午,陈将军的亲兵来村征夫。我家官人腿上长了恶疮,本想求个宽限……可那陈将军麾下的什长张顺,他”她顿了顿,眼底凝着怨愤,“他说我们装病,照着我就抽了三鞭。官人护着我,被他抽得满地打滚……”
话音刚落,堂外骤然起了骚动。赵肃之抬眼沉声问:“何人在外喧哗?”话未说完,驻守当地的将军陈勇已带着十数亲卫冲破差役的人墙,径直闯进公堂。
“赵提刑,”陈勇腰间佩刀碰撞甲叶,哗啦作响,“我有话要说。”
赵肃之见状,挥手让女使先扶王刘氏退下。他一声冷哼,慢条斯理道:“陈将军来得正好。忠州知州李芾呈来的《申状》在此——开庆元年二月初六未时三刻,你麾下什长张顺鞭打王二牛三十,致其脊骨断裂。”他示意主簿将验伤单呈到面前,“这是仵作亲验的《正背人形图》,你且看清。”
陈勇看了看验伤单,心头一紧,急声辩解:“张顺确有违纪,末将已按军法处置,可我家大帅......”
“陈将军稍安勿躁。”赵肃之抬手打断,“本官已传张顺到案。”他朝堂外颔首,两名差役当即押着戴枷的张顺进来。
见到赵肃之,张顺扑通跪倒在地:“赵提刑!小人罪该万死!那日王二牛冲撞监工,小人一时情急……”
“情急?”赵肃之冷笑截住话头,“《宋刑统》载,监工非折伤以上罪,杖八十。你这三十鞭,当得杖责六十,徒一年!”他抽出签筒厉声喝令:“来人,先打二十杀威棒!”
陈勇见状,正欲发作,忽然听见马蹄声如鼓点般急促而来。忠州知州李芾浑身湿透奔入堂中,躬身急禀:“提刑大人,卑职按您的吩咐,在青崖山乱葬岗掘出坟冢七座,尸骨上俱有我军制式箭镞!”说着抖开油布包裹的箭杆,三棱镞头在烛火下泛着森森冷光,“且其中有具尸体颈骨断裂,伤痕似是……杨震的偃月刀所为......”
堂内气氛骤然凝重。赵肃之将箭杆递回李芾,沉声道:“好一着先礼后兵!看来勘状上要再添一笔了。”
陈勇再也按捺不住,抽出佩刀便袭向李芾,怒喝:“你敢诬蔑我家大帅?”刀锋擦过李芾耳畔,削落一缕发丝。
李芾惊魂未定,赵肃之拍案而起:“陈将军可知,公堂动武,伤人性命,按律当斩!”差役们迅速上前制住闹事的陈勇。赵肃之看了看李芾,又看了看陈勇,肃然道:“是否诬蔑,当由官家评判。”
数日后,皇城,勤政殿内。
宋理宗赵昀阅完提刑司的奏状,怒不可遏,将奏状狠狠摔在御案上,青玉镇纸滚落台阶。
“好你个李严!竟将朕当猴耍!”他一脚踢翻鎏金痰盂,吓得两旁宫女纷纷跪地求饶。
殿角自鸣钟当当敲响六声,赵昀忽然按住左胸,对内侍官吩咐:“速传赵肃之!”
赵肃之匆匆赶来时,皇帝正持镇纸狠砸御案,怒火难平。
“去李府拿人!”赵昀稍敛怒气,用明黄绢帕擦拭喷溅的墨汁,随手丢给赵肃之。
“臣遵旨!”赵肃之接过绢帕,擦拭御案时瞥见“杨震残杀降卒属实”的朱批,手指猛地一颤。
李严很快听闻风声,翻墙出逃时,却被墙角蔷薇刺勾破官服,鲜血顺着大腿汩汩流下。
一番乔装后,李严正要出城,恰逢刑部差役举着火把转过街角。见领队是赵肃之,他心下大乱,忍着腿伤踉跄扑向街心,急声呼喊:“赵提刑!看在你我同官一场,请你开恩……”话音未落,脖颈已被绳索套住。
赵肃之翻身下马,冷声道:“李中丞,刑部大牢的硬板床,可比尊府的花枕睡得舒坦?”未等李严回话,又对差役吩咐:“速将犯人李严押至延和殿,静候官家发落!”李严闻言,整个人霎时瘫软在地。
延和殿内,李严膝行向前,哭喊不止:“陛下!老臣冤枉啊!是……是贾似道让我干的!贾相许我……许我……杀杨震!”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惊恐望着皇帝骤然举起的手掌。
“贾似道?”赵昀冷笑,“朕的宰相岂会与你一般见识?李严,你颠倒黑白,索贿杨震不成便诬陷于他,你枉做御史!”手掌重重掴在李严右脸,厉声下令:“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饶命啊!”李严跪地哭嚎,内侍官王继恩不敢耽搁,指挥小内侍将他架起拖出。
殿外很快传来凄惨哭嚎,三十名内侍轮番杖击,哀嚎渐渐微弱,最终只剩木棍击肉的闷响……
赵昀坐回龙椅,揉着太阳穴,片刻后对王继恩吩咐:“去拟一份诏书,明日到靖安侯府宣诏。京观之事,是时候了结了。”
“遵旨。”
次日,靖安侯府。
“靖安侯杨震接诏。”王继恩尖着嗓子开口。
杨震撩袍跪地,身姿挺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继恩展开圣旨,语调拖得绵长,“靖安侯杨震,解围有功,然治下不严,致民夫殒命;叛乱虽平,处置亦有酷烈之嫌。念其有功,免其刑责。罚俸三月,解去忠武将军印信,收回兵符,留侯府自省。丹书铁券暂存内府,待其省悟,再行发还。钦此。”
“臣……领旨谢恩。”杨震声音发紧,叩首时额头重重撞在石板上。
王继恩收起圣旨,脸上堆着笑意,却不伸手搀扶:“侯爷莫怪官家严苛。您是国之干城,官家这是恨铁不成钢呢。”示意小内侍将丹书铁券装入锦盒,又道:“这铁券暂存内府,总好过留在府中惹眼,您说是也不是?”
“有劳王内侍跑这一趟。”杨震起身让开道路,“内堂备了薄茶。”
王继恩摆手推辞:“茶就不喝了,宫里还等着回话。”行至门首,忽然回头压低声音:“侯爷可知,李严杖毙前,喊了句贾相要杀您?”杨震瞳孔骤然紧缩。
“官家没问,咱们做奴仆的更不敢多嘴。”王继恩笑得意味深长,“只是侯爷居家自省期间,有些风言风语,当听则听,不当听……就当是青崖山的鬼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