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家属院的老楼隔音不好,尹恺杰能清晰地听到楼上那对年轻夫妻的争吵声,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却吵得激烈而真切。
既然要在一起过下去,何必争吵呢。
若是不打算在一起过下去,就更没争吵的必要了。
记忆在一寸寸复苏。
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指间的烟燃了半截,烟灰颤巍巍地悬在半空,终于支持不住掉落下来,在膝盖处散开一片灰白。
没去掸。
阿荣蹲在门口,尾巴尖轻轻摆动,那双猫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在发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自天台回来后,这猫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不像催促,更像一种无声的监督。
尹恺杰掐灭了烟,拿起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划拉了半天,最终停在了“顾红磊”的名字上。
顾红磊是他退休前带的最后一个新警员,小伙子机灵,正义感满满,踏实肯干。
最重要的是,对他这个过气的老局长,迄今竟还保留着几分尊敬和不该有的好奇。
“尹局?您找我?”这是顾红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昨天还在一起上班。
“嗯。有点事。方便的话,来我宿舍一趟。”他说,也尽量保持上班时的味道。
习惯了把自己的住处叫做宿舍,而不是家。
想想看,没有欧阳荣儿的宿舍,怎么能叫做家呢。
他从不习惯求人,尤其是,向曾经的属下开口。
但这次不一样。
老宅那边自从凶案发生之后一直未归,大门上还贴了封条的,他独自一人贸然前去,难免惹人腹诽。
有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跟着,可以作为掩护,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到半小时,门铃响了。
顾红磊站在门外,一身笔挺的橄榄色夏季警服衬衣,满头大汗,手里还提着一袋湿漉漉的草莓。
“尹局,路上看到草莓不错,给您带几个尝尝。”顾红磊笑得有些拘谨。
“本来我找你办事,还带送礼的?”尹恺杰问道。
“不是送礼,是孝敬长辈。”顾红磊尴尬道。
“是觉得空手不好吧?我们之间千万不要讲究这些,俗了。要是这样,我就没必要找你帮忙了。”尹恺杰摇摇头,不容置疑地说。
“那好吧,我记住了,下不为例。”顾红磊仿佛有些失落。
阿荣对陌生人的称赞毫无反应,只是冷淡地瞥了顾红磊一眼,便不再理会。
“进来坐。”尹恺杰侧身让他进来,“不用换鞋。”
“尹局,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顾红磊在沙发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尹恺杰在他对面坐下,阿荣跃上他旁边的沙发扶手,姿态优雅地趴下。
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抬眼看向顾红磊,目光如剑:“想请你陪我去个地方。老城区,我以前的宿舍。”
顾红磊心里咯噔一下。
关于老局长的往事,局里有些风言风语,但都讳莫如深。
他一个小年轻,自然不会过于放纵自己的好奇心。
只知道他的妻子很多年前意外去世,似乎还牵扯到一桩神秘旧案,而老局长也像是被下了蛊,性情大变,越到后来这几年越是严重。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提前半年退休的原因。
哀莫大于心死。
“没问题,尹局。什么时候去?”顾红磊没有多问,干脆地答应。
“现在。”
……
车是顾红磊开来的私家车,一辆半新的国产SUV。
尹恺杰抱着阿荣坐在副驾驶,报出一个地址后,便不再言语。
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不离开现在的宿舍周围。
城市的变化太大,许多地方他已认不出,只有驶入老城区,那些熟悉的、破败的街巷轮廓,才渐渐与记忆里的镜像重叠。
越靠近老宅,尹恺杰的脊背绷得越直。
怀里的阿荣也似乎不安起来,耳朵转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
车子最终在一条看不清名字的窄巷口停下。
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
“尹局,到了。”顾红磊熄了火。
尹恺杰推开车门,抱着猫下车。
午后的阳光被高矮不一的旧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潮湿而陈旧的气息。
巷子深处,一扇斑驳的朱红色铁门紧闭着,其上的封条早已斑驳陆离,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门上的铜环也已经锈蚀。
那就是尹家老宅。
李学英和欧阳荣儿生前曾经住过的地方。
淑娥当然也来过这里。
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青苔毫无章法地野蛮生长。
几个坐在巷口摇扇乘凉的老太太,多半头发花白,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突兀的陌生人——尤其是穿着警服的顾红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尹恺杰对她们的目光视而不见,抱着阿荣,一步步走向那扇暗红色铁门。
“吱嘎——”
门开了。
这是一个标准的旧式天井。
天井不大,但方正,该有的都有。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天井正中那棵高大的海棠树。
时值盛夏,树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几乎将整个天井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尹恺杰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树下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
正对着天井的堂屋门窗紧闭,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
荒凉。
死寂。
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七年。
恐怕不要再过七年,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为荒野。
尹恺杰站在门口,身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染上了沧桑感满满的色调。
怀里的阿荣却猛地躁动起来。
挣脱尹恺杰的怀抱,轻盈地跳落到地上,毫不犹豫地蹿进及膝的杂草丛,径直冲向那棵海棠树。
在树干旁停下,绕着树根焦躁地转了两圈,然后开始用前爪疯狂地刨挖树根旁那片看起来格外松软的泥土。
“尹局,这猫……”顾红磊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回答。
尹恺杰的脸色如常,但眼色却僵硬起来,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抖动。
……
那也是一个午后,穿着一身被雨水和泥泞弄得狼狈不堪的警服,跪在树下,用一双已经血肉模糊的手,发疯似的刨着冰冷的泥土。
雨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痉挛的手臂往下淌。
“荣儿……荣儿!”他像失去配偶的公狮般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
周围站了几个穿着蓑衣的警察,面色凝重,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局长。
有人想上前劝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不是柔软的肉体,而是一角已经褪色腐烂的碎花旗袍布料,还有一样硬物……一枚黄铜纽扣,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诡异的图案,被一只苍白僵硬的手死死攥着。
那却是爻一旻的纽扣!
“啊——!”
这可是他的发小啊。
他们一起上了中学、大学,又一起被分配到家乡的县公安局,当上了警察。
爻一旻好酒,其实也好色,这些爱好让他关键时刻掉链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仕途,逐渐成了尹恺杰的下级。
幸亏尹恺杰一直包容。
有时候简直等于给他擦屁股。
局里尽人皆知,没有尹恺杰的关照,他爻一旻就没有后来的发展。
只是德不配位的爻一旻的野心太大,觉得尹恺杰能提供给他的已经远远不够,于是因缘际会有了新的靠山。
尹恺杰突然有些晕眩,连忙用手抵住太阳穴。
“尹局!尹局您,怎么了?”
顾红磊将尹恺杰从可怕的幻象中拽回现实。
猛地回过神,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没……没事儿。”
松开手,声音虚弱,试图站直身体,却晃了一下。
顾红磊赶紧扶住他:“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天井里太闷了?先到门口透透气吧。”
不由分说,半搀半扶地将尹恺杰带出院子,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
抬起头,看向透过枝叶倾泻在地斑驳陆离的阳光。
阿荣也从院子里跟了出来,安静地蹲在尹恺杰脚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悲悯。
“尹局,您刚才……”顾红磊递过一瓶矿泉水,欲言又止。
清楚地看到,刚才那一瞬间,老局长眼中迸发出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和绝望。
那绝不仅仅是触景生情的伤感。
尹恺杰拧开瓶盖,灌了几大口,混乱的思绪才逐渐清晰。
看向顾红磊,年轻人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疑问。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那段记忆,却不能说出来。
至少现在不能。
爻一旻当年暗中与日本领事馆的人私相勾连之事一旦重新翻出,谁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不能让顾红磊这个年轻人入戏太深。
“老了,不中用了。真可能是这里太闷,有点头晕。”
“这院子太久没人住,阴气重,呆久了是不太好。要不今天先回去,您休息一下,改天我再陪您来?”
尹恺杰摇了摇头。
这里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他信阿荣的反应。
他走向铁门,看向斜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廊。
那儿,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汗衫的老头正仰坐在藤椅上,手擎蒲扇,眼神却不时地瞟向他们这边。
那是张伯。
尹家多年的老邻居,也是这老宅为数不多的“看守者”之一。
看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他差不多与这里的环境融为一体了。
尹恺杰拍拍顾红磊的肩:“我跟那人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迈步向张伯走去。
有些事,玄学得很:即便已经过去了,也许仍能从活人的嘴里,问出点眉目。
阿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