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夹着母亲照片的笔记,像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了两个沉默的白天。江野依旧别扭,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躲避。而沈知珩,也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那天清晨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杂音,从未发生过。
这天傍晚,天台上的风格外大,吹得书页哗哗作响,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江野对着一道力学综合题已经发了很久的呆,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杂乱的线条。
沈知珩放下手中的书,看向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专注,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这种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力量。
江野忽然烦躁地扔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着灰蓝色的、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喂,沈知珩”嗯。”“你……”江野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声音低了下去,“你之前……听到我妈打电话来了吧。”这不是一个问句。
沈知珩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或怜悯,只是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这反而让江野松了口气。
他不需要同情,他只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她走的时候,”江野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远处闪烁的霓虹,眼神有些空洞,又带着一丝执拗的光。
“她说,‘小野,好好读书,走出去。’”“走出去,离开这里,离开……那个人。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他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这是她对我……唯一的期望。”也是支撑着他,在这泥沼般的生活里,没有彻底沉沦下去的唯一念想。
他终于将这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与母亲之间最重要的约定,说了出来。对着沈知珩,这个他曾经最看不顺眼,如今却不知不觉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存在的人。
他没有看沈知珩,仿佛只是在对空气倾诉。但紧绷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将自己最柔软、最不堪的软肋,主动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需要巨大的勇气。
沈知珩沉默地听着。他看着江野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倔强的侧影,看着他说出“走出去”时,眼中那混合着渴望与痛楚的复杂光芒。
他想起那张被小心翼翼夹在他笔记里的、已经褪色的照片,照片上女人温柔的笑容和男孩依赖的眼神。他想起江野父亲醉醺醺的怒吼和那个破败不堪的家。
原来,“走出去”这三个字,对江野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前途的选择。
那是求生之路。
是挣脱牢笼的唯一途径。
是背负着母亲全部爱与期望的、沉重的救赎。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江野会对学习表现出如此巨大的抗拒和无力感。那不是懒惰,而是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情感创伤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和精神上的耗竭。他所处的环境,几乎扼杀了一切安静思考的可能。
风声似乎小了一些。
沈知珩没有说什么“你一定能行”或者“我会帮你”之类空洞的安慰。他知道,那些话对江野没有意义。
他只是重新拿起笔,在江野那本空白的练习册上,翻到之前那道他卡壳的力学题,用极其平稳的声音,开始重新讲解,从最基础的受力分析开始,一步一步,拆筋剥骨,将复杂的模型还原成最简单的物理图像。
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看,这里。忽略所有干扰,只关注物体本身和它受到的力。”他的笔尖点在纸上,“‘走出去’也是一样。目标确定后,屏蔽掉所有噪音,只做对达成目标有益的事。”
江野怔怔地转过头,看着沈知珩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笔下流畅出现的、清晰的受力分析图。
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线条,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意义。它们不再仅仅是通往大学门槛的枯燥阶梯,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可能帮他打开囚笼,走向母亲所期望的那个“更好的地方”的钥匙。
沈知珩没有看他,依旧专注于题目,但话语却清晰地传入江野耳中:“这道题,和‘走出去’一样,步骤清晰,逻辑明确。
你只是暂时被表象迷惑了。
江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迅速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点不争气的湿意逼了回去。
他拿起被自己扔掉的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不再迷茫。他跟着沈知珩的思路,开始尝试在那片混沌的思维中,画出第一道清晰的界线。
暮色四合,天台上亮起了老旧路灯昏黄的光。一个认真地讲,一个拼命地听。风依旧在吹,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冷。
那个“走出去”的约定,第一次,不再仅仅是压在心口的沉重巨石,而是变成了可以被拆解、可以一步步去靠近的目标。
而那个为他点亮前路微光的人,正坐在他身边,用他最熟悉的、理性的方式,无声地告诉他——前路虽难,但并非无解。
我陪你,一步一步,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