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被沈知珩撞见与母亲不欢而散的通话后,江野像是被人剥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连着几天都异常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沈知珩独处的机会,连天台的学习也找借口暂停了。他无法面对沈知珩,无法面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更无法面对那个在对方眼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夜晚,他蜷缩在阳台隔间那张窄小的床上,窗外邻居家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父亲的鼾声如同规律的背景噪音,从门板另一侧传来。他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白天强装的坚硬在独处时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他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了片刻,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塑料质感的方角。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微微卷曲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温婉的女人正蹲着,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灿烂的笑容,双臂紧紧搂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男孩也笑得见牙不见眼,依赖地靠在女人怀里。背景是某个公园,阳光很好,绿草如茵。那是江野和母亲,在他父亲还没有彻底沉沦于酒精和暴戾之前,在他童年尚未完全破碎之时。
这是母亲离开时,偷偷塞进他书包夹层里的。也是他这么多年,唯一保存下来的、关于过往温暖时光的证物。
照片的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给我最勇敢的小野,妈妈永远爱你。”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母亲的笑容,拂过那行早已刻入心底的字迹,江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热意。
这是他的软肋。
是他所有坚硬外壳下,最不堪一击的脆弱。是他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里,唯一能汲取到的、微弱的、关于“被爱”的证明。
他紧紧攥着那张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点单薄的温暖和承诺,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白天的愤怒、委屈、羞耻,在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堵在胸口,闷得发疼。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只能靠着这张冰冷的照片,来回忆一点点早已远去的温暖?
他将照片按在心口,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独自舔舐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母亲的容颜,母亲的话语,成了此刻唯一能救赎他的良药,却也提醒着他失去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扔在床脚的书包里,摸索着掏出了另一个东西——是沈知珩那本厚厚的、写满清晰推导的物理竞赛笔记。今天放学时,他故意磨蹭到最后,想等沈知珩先走。没想到沈知珩离开时,却径直走到他桌旁,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这本笔记放在了他桌上,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只言片语。
江野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恼火,这算什么意思?怜悯?还是催促他别忘了学习?
但此刻,在冰冷的夜色里,捧着母亲照片的同时,看着手边这本沉甸甸的、凝聚着另一个人心血的笔记,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张珍贵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了笔记的内页里,夹在了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复杂公式推导旁边。完成这个动作后,他愣住了。
为什么这么做?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本笔记代表着沈知珩那个井然有序、充满理性的世界,那个与他混乱不堪的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将母亲的照片放入其中,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笨拙的寄托,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心底最珍视的柔软,也沾染上那份他渴望而不可及的、稳定的光芒与力量。
月光悄悄挪移,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照亮了摊开的书页。一边是冰冷严谨的公式符号,一边是温暖却褪色的旧日笑容。
理性与情感。
现在与过去。
沈知珩与母亲。
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世界,因为一张照片,一本笔记,在这个狭小破败的房间里,产生了微妙而脆弱的交汇。江野看着月光下并置的两者,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了一些。
他依然痛苦,依然迷茫,但指尖触碰着书页粗糙的质感,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属于沈知珩的、沉默而坚定的存在。他重新躺下,将夹着照片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护身符。
窗外,夜色深沉。
怀里,一边是冰凉的知识,一边是滚烫的思念。而他那颗漂泊无依的心,似乎在这矛盾的依偎中,找到了一丝短暂的、奇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