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天以后,方明月与文师弟抵达北平。
稍事休息之后,两人问明路径,前往文天祥祠堂。
此时距离文丞相殉国已逾百年,大明光复幽云十六州也达四十年了。大明王朝为了褒扬文丞相以身殉国的忠烈节气,自北定幽燕之日起,就开始着手兴建文天祥祠堂。如此一来,方明月和文师弟问起文丞相祠堂之际,店家也甚是热情,那店小二将二人领到大门口之后,还详尽地指点了一番。
来到一处四合院大门前,两人抬头看时,只见匾额上题着“文丞相祠”四个鎏金大字。
凝神片刻之后,文师弟与方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最近几年,即便是在梦中,文丞相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也会流淌心间。这一刻,总算可以近距离地瞻仰、凭吊、祭奠一番了。
文丞相泉下有知,也会为如今这华夏河山的光复,而深感欣慰吧?
步入大门之后,两人神情肃穆,一边凝神注视,瞻仰一番之后,再移步向前。在第二进与第三进屋子之间,有一个小院落。院落里,一株枣树迎风屹立。
凝视片刻之后,方明月感慨横生:这棵枣树看上去也算是枝干虬曲了,只是,那些枝枝叶叶再怎么旁逸斜出,总是自然而然地倾斜向南,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
当年,手栽此树的主人,尽管身陷囹圄,然而,南望故土之际,依然大义凛然,吟出这样的诗句: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
多年以后,当那些风云激荡、沧桑变迁已成为过去,身为升斗小民,是不是只因为三餐无虞,就夫复何求了呢?
或许,人各有志,在一些事情上,勉强不来。
只是,在这样的一棵枣树前,人们的思绪,未必就会那么简单吧?
至少,在事关苍生社稷的正气与大义面前,总不能都是无数双浑浑噩噩的眼睛,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振臂一呼……
凭吊一番之后,两人来到正厅,在文丞相的半身塑像前,两人双膝跪下,以拜祭前贤。
半盏茶功夫过后,方明月用余光发现,文师弟神情坚定,嘴角还微微地蠕动着,似乎在向先祖倾诉着什么。
暗暗地吸了一口长气之后,方明月思绪如潮涌:此前,对于文师弟为何执意北行,我未必就能感同身受吧?
不过,到了这一刻,一切都是皎若明月了吧?
是啊,既然他身为文丞相的后人,浪迹天涯之际,如果不把瞻仰文丞相祠堂作为必经的一站,那只能说明,他只是徒有其表、徒有其名而已。
此次北行,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某种历练。就是在这样的一段行程里,他原先那些略显碎片化的思绪,就会从此前的涓涓细流,汇聚成这一刻的大江长河。
打个比方说,尽管未能亲聆文丞相的教诲,到了这一刻,在灵魂深处,他已然接过了先祖的衣钵,开始自觉地以苍生社稷为念了。不难想象,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星辰。于人曰浩气,沛乎塞苍冥……”就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牢房里,文丞相写下这首大义凛然的《正气歌》。
提笔作此诗之际,文丞相自然很清楚,这已经是自己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首诗了!
对于蒙元贵族来说,这样的一面旌旗,如果不能转向,就只能让其倒下。
最后,文丞相拒绝了忽必烈的劝降,英勇就义,时年四十七岁。
然而,那些权贵们所能够砍下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头颅:其后,尚不足九十年,大明北伐军,就把光复河山的旌旗,树立在文丞相殉难处的城墙上!
从洪武年间开始,这座祠堂,就成为苍生黎庶凭吊、祭拜忠臣义士的所在。
正如那衣带诏所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丞相无愧于苍生社稷,那么,作为后人,吾辈又当如何呢?
此时此刻,眼前这文丞相的塑像,是否也在诉说着什么呢?
这样的一座塑像,手持笏板,从容安详,那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南方。
对于我们这些后人来说,惟妙惟肖之类的赞语,倒是次要的。
最为重要的,应该就是,如何读懂他的眼神,听到他的心语。
尽管,我们目前的处境,已然不再是那“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只是,那太平与宁静的背后,是否也有暗流在涌动着呢?
道听途说且不论,我们所耳闻目睹的圆兴师太与松井,他们所图谋的,未必就只是某些蝇头小利吧?
而且,在他们的背后,会不会也有着某些势力的影子呢?
如果我们认为,这一切,未必就是杞人忧天。那么,接下来,另一个问题,就亟需我们去正视了:如果明明知晓对方已在蠢蠢欲动,我们还能够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吗?
说起来,一些“圣贤书”,我们也不是就一无所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既然读过那些书,总不能是唱月亮光,或是水过鸭背吧?
仔细想来,数十年以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今上当年的镇守之处。
而我们呢,为了躲避王先生的目光,就到了这儿。这一刻,一直在追寻着我们的王先生,如果知悉这一切,又作何感想呢?唉,躲到这儿来,也不知……
“方姑娘,”文师弟的声音响起,“真抱歉,让你,让你久等了……”
方明月嫣然一笑:“也,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吧?”
站起身后,两人再略作商议,决定先去找一家餐馆,酒足饭饱之后,再到附近的长城转一下,再定行止。
一刻钟之后,方明月和文师弟在一家临街的酒楼上,点了几个菜肴,小酌起来。
挑选座位之际,方明月一时心有所想,还特意选了个可以直观大街的坐席。
用她的话语来说,那就是“这个座位好啊,可以一边喝酒,一边打量一下大街上的贩夫走卒,以了解古都风土人情……”
那一刻,文师弟微笑着回应道:“要说这风土人情嘛,酒足饭饱之后,前往长城的路上,就怕你看不过来。”
看看已有几分醉意,方明月举起酒杯,柔声道:“文师弟,干了这一杯吧?”
文师弟借着酒意,将酒杯撞向方明月一侧:“方姑娘,嗯,也差不多了。这,这一杯,这一杯酒……”
“且慢!”也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响亮的声音钻了进来,“这,这一杯酒,王某可是静候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