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苏念机械而执拗的挖掘中失去了意义。
她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片冰冷的白色,和那双早已麻木、仅凭意志驱动的手。每一次下挖,心中那微弱的火苗就摇曳一下,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固地重新燃起。
她听不到自己的喘息,感受不到身体的极限,只有一个名字在脑海中疯狂回响,支撑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时瑾年,时瑾年,时瑾年……
就在她的意识因为体力透支和寒冷而逐渐模糊,几乎要瘫倒在雪地中时,一阵极其微弱、却不同于风雪声的、有节奏的嗡鸣声,如同幻觉般钻入了她的耳膜。
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山谷上空。
起初只是一个小黑点,在湛蓝的天幕下几乎难以分辨。但那嗡鸣声越来越清晰,黑点也逐渐变大,最终显现出直升机的轮廓。巨大的旋翼搅动着冰冷的空气,发出如同天神擂鼓般的轰鸣,打破了这片死亡地带的绝对寂静。
希望,如同强心剂般瞬间注入苏念几乎冻结的血管!
“这里!我们在这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舞着双臂,嘶哑地朝着天空呐喊,尽管她知道她的声音根本无法穿透直升机的噪音。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拼命地挥舞着手中那条早已破损不堪的、颜色鲜艳的防风巾。
直升机显然发现了这片狼藉雪原上这抹微小的移动色彩,开始降低高度,盘旋。巨大的气流卷起漫天雪尘,几乎将苏念掀翻。
紧接着,另一架直升机也出现在视野中,同时,下方较远处的雪线上,出现了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移动迅速的小点——地面救援队也赶到了!
最先抵达的是地面救援队。让苏念心头一紧又随即一松的是,皮埃尔竟然也在其中!
他虽然脸上带着明显的擦伤,走路时左腿有些微跛,浑身沾满雪泥,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锐利的蓝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坚毅和专业的光芒。
显然,他和部分队员在雪崩中侥幸找到了庇护所,并设法发出了求救信号。
“苏!感谢上帝!坚持住!”皮埃尔冲过来,一把扶住几乎要虚脱的苏念,快速检查她的情况,同时对身后的救援队员用急促的法语下达指令,
“发现一名幸存者,轻度失温,体力严重透支!重点搜寻失踪者!快!” 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安抚苏念,“许和李他们没事,只是有些擦伤和惊吓,在后面接受检查。”
专业的救援队员立刻分散开来,利用探杆和雪崩信标探测器,在巨大的雪崩堆积区开始进行网格式搜寻。直升机也在上空盘旋,利用热成像仪辅助搜索。
苏念被裹上保温毯,喂下了温水,但她拒绝被立刻带离现场。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救援队员搜寻的区域,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随着搜寻范围的扩大而一点点流逝。苏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那即将吞噬一切的绝望。
突然,一名救援队员在靠近苏念之前藏身的那片岩石区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手中的探杆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他立刻蹲下身,开始用手小心翼翼地清理积雪,同时大声呼叫同伴。
苏念的心跳骤然停止!
几名救援队员迅速围拢过去,加快了清理速度。很快,一片熟悉的、深蓝色的冲锋衣布料显露了出来!是时瑾年!他面朝下,被掩埋在近一米深的积雪和碎冰之下,一动不动!
“找到他了!还有生命体征!但很微弱!需要紧急医疗支援!”救援队长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紧迫。
苏念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皮埃尔紧紧扶住。他还活着!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如同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混合着巨大恐惧与一丝微弱庆幸的复杂洪流。
救援队员极其专业且小心地将时瑾年从雪中解救出来。他双眼紧闭,脸色和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额角有一处明显的撞击伤,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完全失去了意识,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
医护人员立刻上前进行现场急救,给他吸氧,用保温毯包裹,建立静脉通道,然后迅速将他固定在担架上,由直升机优先送往山下的医院。
在下山的车上,苏念才从惊魂未定的李星禾和负责照顾她的救援队员口中,得知了其他成员更具体的情况。
雪崩发生时,队伍被冲散。
皮埃尔凭借丰富的经验,在最后关头用冰镐死死固定住了自己和离他最近的许茜,两人被积雪部分掩埋,但很快挣扎了出来,只是许茜手臂有轻微扭伤,皮埃尔腿部肌肉拉伤。
林重和李星禾因为位置稍偏,被雪流冲到了一处较浅的堆积区,很快被皮埃尔和许茜找到并挖出,林重除了惊吓过度,手指在保护设备时被划伤,李星禾则只是些微擦伤。
唐栀因为在队伍相对靠后的位置,雪崩主力从她侧方掠过,她反应极快地抱住了一块岩石,仅被飞溅的雪块冲击,受了些惊吓,并未受伤。他们几人,是幸运地躲过了最致命冲击的一群。
“设备……大部分都、都丢失了。”林重哑着声音,心疼而又后怕地说,他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手紧紧抓着李星禾的胳膊,仿佛寻找支撑。李星禾轻轻拍着他的背,脸色苍白,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接下来的过程对苏念而言是一片混乱。她和其他受伤较轻的队员一起被护送下山,直接送往了同一家医院。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车,怎么到的医院,脑子里只有时瑾年被抬上直升机时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经过初步检查和处理,苏念只是有些擦伤、冻伤和体力透支,并无大碍。但她完全顾不上自己,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急救室的方向。
急救室的门紧闭着,上方亮着“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皮埃尔、许茜、李星禾、林重和唐栀也都守在外面。
许茜的手臂吊着绷带,脸上还带着擦痕,但眼神焦灼;
林重低着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李星禾和唐栀紧紧靠在一起,互相给予支持;
皮埃尔则靠墙站着,眉头紧锁,不时用对讲机和救援指挥部沟通情况。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和疲惫。
“他会没事的,苏。救援很及时。”皮埃尔试图安慰她,但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确定。阿尔卑斯山的雪崩,生还已是奇迹,重伤者能否挺过来,谁也不敢保证。
苏念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然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等待,成了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她回想起雪崩发生前那一刻,他看向她的最后一眼,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一种将她置于自身性命之上的、不容置疑的守护。
他早就做好了为她牺牲的准备。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位穿着绿色手术服、面带倦容的医生走了出来。
苏念猛地站起身,因为眩晕而晃了一下,立刻冲了过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医生,他……他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严肃而快速:“你是家属?”
“我是他……未婚妻。”苏念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称呼在此刻显得如此自然又沉重。
医生点了点头:“病人情况很危重。有多处冻伤,严重失温,脑部有撞击导致的硬膜下血肿,左侧肋骨骨折三根,伴有肺挫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我们已经为他进行了开颅手术清除血肿,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尤其是脑部的损伤,需要密切观察,他能否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醒来后情况如何,都是未知数。接下来要送进ICU(重症监护室)继续观察。”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苏念的心上。她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力抓住墙壁支撑自己。
“我……我能看看他吗?”她哽咽着问。
“可以,但时间不能太长,他需要绝对安静。”医生点了点头。
当时瑾年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送往ICU时,苏念终于看到了他。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戴着呼吸机,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挺直的鼻梁。各种监护仪的线缆贴在他身上,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安静,与雪崩中那个奋力推开她的、充满力量的身影判若两人。
苏念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小心翼翼地跟着病床,直到ICU的门口,被护士拦下。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她对着他昏迷的侧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比坚定地说。
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她获得了每天短暂的探视时间。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ICU门外,拒绝了所有人让她去休息的劝告。
许茜她们虽然自己也带着伤和惊吓,却轮流给她送饭、陪她说话,试图分担她的压力。
罗思思和林岚在国内得知消息后,立刻安排了最快一班的机票,正在赶来的路上;
李星禾则强忍着悲痛,开始着手处理事故报告、保险以及与国内学校的沟通事宜;
唐栀用她的镜头,默默记录下这发生在成功与梦想之后的、残酷而真实的一页。
坐在冰冷的走廊长椅上,隔着ICU那扇厚重的门,苏念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在可能永远失去他的巨大恐惧中煎熬过后,她彻底明白了。
时瑾年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爱情本身。他是她艺术道路上的共鸣者,是她黑暗岁月里的引路人,是她梦想实现的支撑者,更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的存在,赋予了她原本可能走向灰暗的人生以最绚烂的色彩和最动人的旋律。
没有他,即使她拥有再多的声名、再成功的博物馆、再宏大的“声纹无界”计划,一切都将失去意义。她的世界将重新归于沉寂,一种比失明更可怕的、心灵上的万籁俱寂。
她握紧胸前的衣服,那里,心脏正为门内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而疼痛,而跳动。
“瑾年,”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烙印,“你必须醒过来。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声音收集,什么博物馆,我只要你平安……我只要你在。”
幸存,不仅仅是生命的存续。对于苏念而言,在确认了时瑾年对自己生命那无可替代的意义这一刻,在团队成员们尽管自身难保却依旧相互扶持的温暖中,她才真正从这场雪崩的废墟中,幸存下来。
而接下来的战斗,是陪着他,和所有关心他们的人一起,从昏迷的深渊中,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