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吞噬一切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在瞬息之间。当那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如同退潮般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厚重的绒布,骤然笼罩了整个世界。
苏念蜷缩在狭窄、黑暗的岩石缝隙深处,身体因为剧烈的撞击和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冰冷的岩石硌着她的背脊,寒气透过厚厚的冲锋衣直往骨头缝里钻。缝隙入口处被大量的积雪和碎冰堵住了大半,只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天光,映照着空气中尚未沉降的、如同迷雾般的雪粉尘。
她什么也听不见。
不是失聪,而是外界的声音真的消失了。风停了,雪崩的咆哮远去了,甚至连她自己因为恐惧而狂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所吸收、湮灭。
这是一种比任何噪音都更可怕的寂静,它代表着生命的痕迹被轻易抹去,代表着毁灭之后的虚无。
“瑾年……”
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随即,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闸门。巨大的、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想起了那道将他吞噬的白色巨浪,想起了他最后看向她的、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想起了他用力推開自己时,手臂传来的、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量!
“瑾年——!!”
她猛地从蜷缩状态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被积雪堵塞的缝隙出口扑去!恐惧不再是抽象的情绪,它化作了冰冷的实体,攥紧了她的心脏,扼住了她的呼吸,让她浑身发冷,却又有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
“时瑾年!你在哪里?!回答我!”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狭小的岩石空间里撞击回荡,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那片该死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不!不能这样!他不能就这样消失!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找到他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念开始用手疯狂地挖掘堵住洞口的积雪。
那雪因为雪崩的冲击和堆积,变得异常坚硬、沉重,混合着冰碴和细小的碎石。她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套。指尖很快就被冰冷的硬物硌得生疼,每一次用力插入雪中,都像是在撞击一块坚硬的冻土。
她不管不顾。疼痛算什么?寒冷算什么?体力透支算什么?这些感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找到他这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神经,支撑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做出近乎疯狂的行动。
“瑾年!你听见了吗?时瑾年!”
她一边挖,一边不停地呼喊,声音因为用力和高寒而变得嘶哑、破裂。每喊一声,心中的恐惧就加深一分,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加疯狂。
积雪被她一块块扒开,抛到身后,冰冷的雪沫溅到她的脸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泪水,瞬间冻结成冰。
指甲可能裂开了,手套很快就被磨损、浸湿,然后冻硬,手指逐渐失去知觉,变得麻木、僵硬。但她感觉不到。
她只能感觉到那不断堆积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恐惧,以及那支撑着她不肯倒下的、如同野草般疯长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初见他时,他在画室外的走廊里,冷漠疏离,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冰墙;
琴房里,他弹奏出触动她童年记忆的音符,侧脸在光影中显得专注而柔和;
山区支教时,他在星空下对她坦诚过往,眼中有着破碎的光;
博物馆里,他站在闪光灯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承诺永远相伴;还有刚才,在白色死神降临的前一刻,他逆着洪流,用尽全力将她推向生天……
那些曾经的误解、挣扎、温暖、默契、爱恋……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流转。直到这一刻,直到可能永远失去他的这一刻,苏念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时瑾年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仅仅是爱人,是灵魂的共鸣者,他早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黑暗中的光,是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桥梁,是她所有勇气和梦想的基石!没有他,即使她拥有全世界的光明,她的世界也将永远缺失最重要的一块色彩,永远沉寂下去!
“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起收集世界的声音……你答应过的!”她哽咽着,嘶吼着,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天地的,又像是在哀求那不知身在何处的他。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阻挡不了她徒手挖掘的动作。那动作已经变成了机械的、本能般的重复。
恐惧与爱意,这两种极致的情感在此刻交织、碰撞、最终超越了它们自身。恐惧让她疯狂,爱意却给了她疯狂的力量。她不再仅仅是因为害怕失去而寻找,更是因为一种刻入骨髓的认定——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他一定在等着她!
她不知道挖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几个世纪。她的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冰雪的寒意。堵住洞口的积雪终于被她挖开了一个足以让她挤出去的缺口。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岩石缝隙,重新站在了阳光之下。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原本熟悉的地形已经完全改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肆意揉捏过。
巨大的雪块堆积如山,掩埋了之前的路径、冰裂缝,甚至一些较小的岩石。整个世界一片狼藉的纯白,只有少数高大的、尖锐的岩石顶端,如同墓碑般刺破雪面,证明着这里曾经的存在。
死寂。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死寂。
“瑾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这片巨大的、冰冷的白色坟墓呼喊,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徒劳地回荡,然后被无尽的寂静吸收。
没有回应。
只有阳光,冷漠地照耀着这片刚刚经历过毁灭与新生的雪原,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苏念站在及膝的深雪中,浑身冰冷,心脏如同被掏空了一般。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望着这片茫茫雪海,那双被泪水洗净的眼眸中,绝望如同深潭,但在这绝望的最深处,却有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在摇曳。
她抬起那双已经伤痕累累、冻得青紫、手套破损不堪的手,看着它们,然后,再次缓缓弯下腰,朝着最近的一处积雪堆积点,开始了新一轮的、沉默而执拗的挖掘。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的动作不再疯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仪式般的坚定。
寂静之后,不是终结。只要她还能呼吸,还能移动,还有这份超越了一切恐惧的爱意,寻找,就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