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的叹息”所带来的沉重使命感尚未在心头散去,阿尔卑斯山便以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方式,提醒着这群年轻的闯入者谁才是这片领域真正的主宰。
就在他们从冰舌地带返回营地的第二天下午,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被从山谷另一端涌来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吞噬。
风速骤然加剧,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帐篷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骤雨降临。气温急剧下降,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痛。
皮埃尔冲出帐篷,只看了一眼天边那翻滚的、如同沸腾牛奶般的云墙,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峻。
“白色恶魔!快!收拾必要装备和物资,我们必须立刻撤到下面的紧急避难屋!”他的声音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但其中的紧迫感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白色恶魔——能见度降至极低、方向感完全丧失的极端暴风雪天气,是高山攀登者最致命的威胁之一。
没有人质疑,甚至来不及惊慌。连日来的训练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团队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在皮埃尔的指挥下,迅速将最重要的录音设备、存储卡、电池、医疗包、高能量食物和睡袋塞进背包,拆下帐篷的核心部件,所有人用绳索再次串联,顶着已经开始肆虐的风雪,沿着皮埃尔记忆中模糊的路线,向位于下方不远处的一个岩石遮蔽处建立的永久性小木屋艰难转移。
这段不过几百米的路程,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和凶险。能见度迅速降到不足五米,四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狂风呼啸和漫天飞舞的雪沫。
脚下的路完全被新雪覆盖,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充满未知。
皮埃尔走在最前,依靠着经验和指南针艰难地辨认方向,冰镐每一次探出都小心翼翼。
时瑾年紧跟在苏念身后,绳索绷得紧紧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苏念方向的每一次趔趄和紧张的喘息,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根绳子上,以及前方皮埃尔若隐若现的背影。
当那座低矮、由粗糙原木搭建、几乎被积雪掩埋了一半的小屋终于如同救命的孤岛般出现在模糊视野中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皮埃尔用力推开被冰雪冻住的门栓,一行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进了这狭小却足以保命的空间。
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木头腐朽和灰尘的气息,但至少将致命的狂风与寒冷隔绝在外。
皮埃尔摸索着点亮了小屋墙壁上预留的几盏防风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黑暗,映照出众人惊魂未定、挂满冰霜、狼狈不堪的脸。
屋外,暴风雪的咆哮如同巨兽的怒吼,疯狂地撞击、摇撼着单薄的本屋,仿佛要将这人类渺小的庇护所连同里面的生命一起撕碎、吞噬。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白夜”——明明是白昼,窗外却只有翻滚的、令人绝望的白色混沌。
确认所有人都安全,并且小屋结构暂时稳固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大家挤在木板铺就的简易通铺上,裹着厚厚的睡袋,分享着有限的热水和能量棒,听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声响,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和压抑。未知的恐惧,如同屋外的寒冷,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困多久。”许茜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她是行动派,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感觉最让她难受。
“根据、据气象数据和、和暴风雪规模模型推测,至少、至少需要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林重抱着他的平板电脑,虽然网络信号全无,但他还是调出了之前下载的本地气候资料进行分析,结巴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理性的安定感。
“也好,”李星禾靠在墙壁上,裹紧了睡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就当是强制休息了。前几天绷得太紧了。”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角落、正默默检查设备完好性的林重,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唐栀则已经本能地拿出了她的相机,调整着参数,记录下煤油灯下众人疲惫却生动的面孔,以及窗外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白色混沌。“这也是……阿尔卑斯‘声纹’的一部分,”她轻声说,“绝境中的等待。”
或许是这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或许是共同经历生死边缘后产生的信任与依赖,一种分享的欲望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我小时候,”苏念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雪的背景音中显得很轻,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第一次出现视力模糊,被医生诊断为角膜病变,可能失明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外面是世界的声音,热闹又喧嚣,而我被困在一片小小的、模糊的黑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释然的弧度:“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再也画不出清晰的画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们,遇到了瑾年,开始学着用其他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现在想想,那段被困在恐惧里的日子,反而让我找到了另一条路。”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每个人心中的某个匣子。
时瑾年握住了苏念的手,沉默片刻,也低声说道:“我曾经觉得,我被困在一个叫做‘时家’的黄金笼子里。每一步都被规划好,每一次呼吸都被监视。那种感觉……比现在的暴风雪更让人窒息。我以为我永远也挣脱不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最终落在苏念脸上,“是你们,是念念,让我知道,笼子是可以打破的。哪怕打破之后,面对的是像现在这样的风雪,也比待在笼子里……自由。”
他的坦诚让众人都有些动容。
许茜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嗨,我跟你们比不了。我好像一直挺顺的,就是小时候体弱多病,老被欺负。后来拼命练体育,就是想变得强壮,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结果练着练着,就成这样了。”
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胳膊,咧开一个爽朗的笑容,驱散了些许阴霾,“所以现在困在这儿,我反而觉得……嗯,终于有我发挥用处的时候了?至少体力活我能包圆儿!”她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连一向社恐的林重,在大家的鼓励和李星禾温柔的目光下,也结结巴巴地分享了他小时候因为沉迷拆解家里的电器而被孤立,直到遇到编程,才找到了与世界沟通方式的故事。“声、声音和数据……对我来说,都、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世界的密码。”他小声总结道。
李星禾也笑着说起了自己作为校园记者,第一次独立采访因为紧张而搞砸,却因此下定决心要做得更好的往事。唐栀则分享了她如何从单纯追求画面美,到开始试图用镜头讲述故事、记录真实的转变。
分享在继续,小屋外暴风雪的咆哮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它成了背景音,衬托着屋内摇曳灯火下的坦诚与温暖。
困住他们的绝境,反而成了感情加速融合的催化剂。他们不仅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更是在彼此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时,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支撑的战友。
煤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木墙上,交织在一起,仿佛一个紧密不可分割的整体。
屋外是吞噬一切的白夜,屋内,信任与情感的纽带,却在绝境中悄然生长,变得更加坚韧、深厚。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仿佛一场淬炼,让他们这个团队的灵魂,在自然的严酷考验下,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
他们不再仅仅是声音的收集者,更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