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着，将雪后的山谷照耀得一片璀璨，仿佛连空气都在闪烁着细碎的钻石光芒。
团队在短暂的休整后，再次投入了工作。昨日的艺术共鸣所带来的激情尚未消退，他们驱车前往一处更为僻静的山谷，那里有一条未完全封冻的溪流，据说在特定时刻，冰层下的流水与掠过冰面的风声会交织出异常空灵的声响。
时瑾年背着设备，走在苏念身侧，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却比以往更加深邃。
昨夜与苏念那场超越言语的艺术对话，仿佛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涤荡而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力量在他血脉中流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声音的感知，对这片土地的理解，都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就在他们选定位置，开始架设设备，准备捕捉那冰溪与风的二重奏时，时瑾年放在冲锋衣内袋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在这片连风声都显得格外纯粹的空灵之地，这现代科技的嗡鸣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微微蹙眉，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张律师”。他的心跳，几乎在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种混合着长久等待、隐约预感以及不愿触碰的复杂情绪，悄然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正蹲在溪边，用手试探着冰层厚度、神情专注的苏念，然后对旁边的李星禾和林重做了个手势，拿着手机，走向不远处一块能遮挡些风寒的巨大岩石背后。
按下接听键，张律师那熟悉、严谨而不带太多个人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瑾年，打扰你了。判决刚刚下来了。”
时瑾年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宣判。
电话那头，张律师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如同在念一份客观的报告：“时锋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行贿、内幕交易、非法经营等多项罪名，经法院审理，证据确凿，罪名全部成立。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时氏集团核心资产已被查封、拍卖，用以清偿债务及罚金。这意味着，时氏的商业帝国，从法律和事实上，已经彻底崩塌了。”
二十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彻底崩塌。
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时瑾年看似平静的心湖。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也没有骤然放松的狂喜，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高原空气般稀薄而凛冽的情绪，在他胸腔中弥漫开来。
电话那头，张律师顿了顿，似乎在给他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庭审期间，他……没有提出要见你。判决后，也没有。”这句话，像最后一块拼图，为这段扭曲的父子关系，画上了一个苍凉而彻底的句点。
“我知道了。”时瑾年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遥远的空洞，“张叔，谢谢您。这些年，辛苦您了。”
“分内之事。”张律师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瑾年，尘埃落定了。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通话结束。耳边只剩下高原的风，不知疲倦地吹过岩石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远古的埙曲。
时瑾年缓缓放下手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仰起头，望向那一片仿佛被水洗过、蓝得令人心颤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脑海中，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过。童年时那个偶尔会把他扛在肩头、笑容却逐渐稀少的父亲；
母亲病重后，那个变得越来越专制、冷酷、将家族利益奉为圭臬的商人；
那个用“角膜协议”试图交易他爱情和尊严的操纵者；那个在后台强硬地要将他带离舞台、剥夺他光芒的独裁者；
还有最后，在得知母亲捐献角膜、自己实名举报后，那双隔着电话线也能感受到的、充满了震惊、暴怒与最终溃败的眼睛……
这些画面，曾经如同梦魇，缠绕了他无数个日夜，是压在他心口的巨石，是驱使他伪装、逃离、反抗的原动力。他曾无比渴望摆脱这一切，渴望看到这座禁锢了他和他母亲、建立在扭曲价值观之上的堡垒轰然倒塌。
如今，它真的倒了。以一种最彻底、最无可挽回的方式。
预期的解脱感似乎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寂静所取代。恨意失去了具体的对象，仿佛一拳打在了空气里。那座他一直试图推翻的大山，原来内部早已被蛀空，法律的飓风一来，便轻易地化作了齑粉。他站在原地，敌人却已不在前方。
他在岩石后站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要与这片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团队成员们都默契地没有来打扰他，只是远远地，投来关切的目光。苏念更是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她了解，此刻的他，需要独自面对这场内心的风暴与……葬礼。
最终，当时瑾年从岩石后走出来时，他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泪痕，也没有狂喜的痕迹。他的步伐甚至比之前更加沉稳。他走到溪边，在苏念身边蹲下。
苏念没有立刻询问，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她的目光温柔而宁静，如同这高原上最清澈的海子，包容着他一切难以言说的情绪。
“判决下来了。”时瑾年看着眼前汩汩流淌的冰溪，声音平静无波，“二十年。没收全部财产。时氏，完了。”
苏念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用掌心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只有风声、流水声，以及远处李星禾相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快门声。
忽然，时瑾年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又仿佛将积压在肺腑中多年的浊气彻底呼出。随着这口气的呼出，他挺直了原本有些微躬的脊背，一直紧抿的唇角，竟然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去千斤重担后的松弛，一种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印记。
他转过头，看向苏念，眼眸中那些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雪山顶峰般明晰、坚定的光芒。
“结束了。”他轻声说，这三个字，轻得像是一片雪花的飘落，却又重得如同一声宣告旧时代终结的钟鸣，“真的，都结束了。”
没有欢呼，没有诅咒，没有评价。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苏念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彻底挣脱枷锁后的清明与释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为他感到欣慰的暖流。她知道，那个被家族阴影笼罩的时瑾年，在这一刻，才真正获得了灵魂上的自由与完整。
她反手握紧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与他同样的光芒：“嗯，结束了。”
时瑾年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流淌不息的冰溪，投向那巍峨耸立的雪山，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天空。这片天地是如此壮阔，如此永恒，个人的恩怨情仇、家族的兴衰荣辱，在其面前，不过是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失去了一个被称为“父亲”的虚影，失去了一个华丽却冰冷的牢笼。但他得到了整个真实而鲜活的世界，得到了身边这个与他灵魂共鸣的爱人，得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以及，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特别悠远清越的风铃声，从不远处的玛尼堆传来，伴随着风中飘扬的经幡猎猎作响。那声音纯净而空灵，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埃。时瑾年的心猛地一动，一股深沉而温柔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破了刚刚占据主导的释然与空茫。
他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她临终前消瘦却异常平静的面容，想起她握着他的手，那双曾经美丽、后来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在那一刻却迸发出星辰般坚定的光芒。
她说：“瑾年，别活成你父亲的样子……别被那个家困住。妈妈希望你自由，希望你勇敢地去爱，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人生……”是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最决绝也最充满爱意的方式——签署器官捐献协议，并将一片角膜留给苏念——给了他反抗的勇气和最后的推力，也成全了他和苏念的未来。
父亲的终局，是法律的审判，是帝国的崩塌，是罪有应得。而母亲的“结局”，却是爱与牺牲，是化作星光指引他前行，是将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他所爱之人的光明之中。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壮丽的雪山和湛蓝的天空。但这泪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温热的，饱含着无尽的感激与深切的怀念。
“妈……”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几乎微不可闻，但他知道，那个一直活在他心中的温柔灵魂一定听得到，“谢谢您……谢谢您给了我挣脱一切的勇气，谢谢您……用这种方式，继续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您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自由了。我和念念在一起，我们正在做很有意义的事情。您给予的那片光明，不仅在念念的眼中，更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我会带着您的爱和期望，好好活下去，活出您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平和与力量，如同雪山融水，潺潺流入他的心田，填补了因父亲崩塌而留下的最后一丝空洞。他失去的，是一个扭曲的桎梏；而他拥有的，是母亲永恒的爱与祝福。这爱，将永远成为他生命底色中最温暖、最坚实的一部分。
法律的判决为一段黑暗的过去画上了句号。而在此刻，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时瑾年用自己的方式，为那段过去，举行了一场安静而彻底的葬礼。同时，他也完成了一次与母亲跨越时空的对话，一次感恩与告慰。
他俯身，从冰溪中掬起一捧刺骨的雪水，任由那寒意刺痛掌心，然后看着它从指缝间流逝，滴落回溪流，奔向前方。
如同那些不堪的过往，终将逝去，再无痕迹。
他站起身，拉紧苏念的手，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清澈，更加坚定，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也承接了所有的爱与期望。
“走吧，”他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力量，还有一种沉淀后的温柔，“我们去听，冰唱歌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