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肆虐了将近一夜,终于在黎明前偃旗息鼓。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这片被纯净白色覆盖的寂静世界时,小旅馆温暖的公共休息室内,炭火在炉膛里噼啪作响,驱散着高原深入骨髓的寒意。
经历了一天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自然伟力的冲击,团队成员们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设备被妥善安置在角落,林重正一边小口吸着氧气,一边检查着昨晚采集到的音频文件,确保在极端环境下数据没有丢失。李星禾和唐栀在整理着照片和视频素材,许茜则在为大家准备热腾腾的酥油茶。
而休息室的中央,靠近窗户的位置,另一场无声却更加激烈的创作正在上演。
时瑾年坐在一张矮桌旁,笔记本电脑打开,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音频编辑软件。他戴着专业的监听耳机,微微闭着眼,眉峰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他的指尖在电脑键盘和一旁的便携MIDI键盘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敲击。窗外是雪后初霁、壮丽如画的雪山晴空,但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入那片由他亲自采集、此刻正回荡在耳中的声音宇宙。
他首先分离出的是清晨寺庙里,那段低沉、浑厚、充满古老力量的诵经声。他没有将其作为主旋律,而是将其处理成一种如同大地脉搏般的持续低音背景,仿佛这片土地亘古以来的呼吸。
接着,他将经幡在狂风中舞动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的轰鸣声进行降噪和分层处理,提取出其中高频的、如同金属震颤的犀利声响,与中频布帛撕裂般的澎湃节奏,将它们交错叠放在诵经的背景之上,构建出一种信仰与自然伟力交织的、充满张力与冲突的声场。
然后,是他冒着风雪捕捉到的那段——风雪来临前那片刻奇异的、万物屏息的“寂静”,以及雪粒初起时那由远及近、如同亿万冰晶碰撞碎裂的细微而宏大的序曲。
他将这“寂静”处理成一段留白,一段只有极微弱空气流动声的、令人心悬的空灵段落,紧接着,用效果器略微强化了冰晶碰撞的清脆感和层次感,让它们如同无数把微小而锋利的凿子,骤然凿破了之前的宁静,宣告着风暴君临的无可抗拒。
这些原本独立、甚至有些嘈杂的声音素材,在他的巧思编排与数字技术的辅助下,开始被赋予节奏、律动与情感。
他加入了一些极其克制、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合成器音色,用来强化空间的辽阔感与神圣性。一段基于这些真实“声纹”再创作而成的、充满画面感与灵魂冲击力的电子交响乐,正在他的指尖下逐渐成型。
它不是传统的悦耳旋律,而更像是一幅用声音描绘的、关于西藏的壮丽、神秘、严酷与神圣的抽象音画。
而在他不远处,苏念正蹲在地上,面前铺开一张韧性极佳的特制厚纸。她没有使用惯常的画笔和颜料,而是将昨天沿途收集的、沾染着泥土和冰碴的粗粝石子、风干了的苔藓块、一片从狂风中抢救下来的、边缘已经破损的旧经幡布,以及一小袋颜色深沉的沙土,散落在旁。
她的手上戴着防止划伤的半指手套,指尖却直接触碰着那些冰冷的、粗糙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材质。她闭着眼,如同在“黑暗体验区”时那样,完全依赖触觉与内心被激发的意象。
她的手指先是深深插入那袋沙土中,感受着那干燥、流动又略带粘滞的质感。然后,她抓起一把混杂着细小冰晶的沙土,均匀地撒在纸面中央,用手掌根部缓缓按压、磨蹭,形成一片厚重、斑驳、仿佛承载了万千信仰与岁月的基底。
接着,她拿起那些棱角分明、冰冷刺骨的石子,依据着内心“听”到的诵经的节奏与力量,将它们用力地、深浅不一地嵌入沙土基底之中,构成画面中沉稳、坚定、如同山峦脊梁般的骨骼。
她用苔藓的柔软与湿润,去对应经幡舞动中那些相对柔和的过渡音,点缀在石骨之间,增添一抹顽强生命的痕迹。
最后,她拿起那片褪色破损的经幡布,用手指细细感受着布料的纹理与破损的边缘,然后蘸取了一些深褐色的矿物色粉,用布料代替画笔,在画面最上方,以大胆而充满动感的笔触,重重地拍打、拖拽、旋转!那布纹留下的痕迹,混合着色粉,形成了如同狂风席卷、色彩奔腾流淌的激烈效果,完美呼应了时瑾年音乐中经幡轰鸣的高潮部分。
她的动作时而缓慢凝重,如同参与一场神圣的仪式;时而迅疾狂放,仿佛在与无形的狂风搏斗。炭火的暖光映照着她沾满沙土和色粉的脸颊,那上面有一种极致专注下的平静与狂热交织的神采。
整个休息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目光被这并行发生却又紧密相连的创作过程所吸引。
只能听到炭火的噼啪声、林重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以及从时瑾年耳机隐约泄漏出的、如同风暴低吟般的音乐片段。
当时瑾年终于敲下最后一个音符,将那段近十分钟的、名为《高原的呼吸与咆哮》的初步音画作品完整导出时;当苏念将最后一片经幡布的印记用力按在画纸上,完成那幅名为《风之纹,石之语》的混合材质触觉画时,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望向对方。
不需要任何言语。
时瑾年将耳机递给苏念,示意她聆听。苏念接过耳机,戴上的同时,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自己刚刚完成、还带着泥土和矿物气息的画作上。
当那融合了古老诵经、风幡轰鸣、冰雪序曲与合成器氛围铺底的宏大音景,如同潮水般涌入苏念耳中时,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她“听”到了!听出了那声音对应着她画中厚重沙土的基底,听出了沉稳石子对应的诵经节奏,听出了狂放不羁的色粉笔触对应的正是风幡最激烈的咆哮!
而当时瑾年的目光落在苏念那幅画上时,他同样感到灵魂一震。
画面上那些粗粝的、原始的材质,那些充满力量的构成与奔放的肌理,仿佛将他音乐中那些抽象的、听觉化的意象,完美地翻译成了可被触摸、可被凝视的视觉语言!他“看”到了自己音乐中的冲突、神圣、自然伟力与内心的肃穆!
艺术在此刻彻底打破了媒介的壁垒。声音与色彩,旋律与触觉,完成了最直接、最深层次的对话与转化。
时瑾年走到苏念身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些凸起的石子和深深的划痕,仿佛在触摸自己乐章中的每一个音符。苏念摘下一只耳机递给他,两人共享着同一段旋律,目光共同流连于同一幅画作。
“就是这样……”苏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这就是我想象中的,这片土地的声音的形状。”
时瑾年握住她沾满色粉的手,指尖冰凉却传递着灼热的温度:“而你,画出了我听到的,这片土地的色彩。”
他们的艺术,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美共鸣,如同高原上最纯净的阳光与最巍峨的雪山,相互映照,彼此成就,浑然一体。
这不仅仅是采集,是创作,更是一场灵魂与天地、与彼此之间,深刻而恢弘的“和声”。这“和声”回荡在休息室内,也回荡在每一位见证者的心中,让他们无比确信,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一项何等伟大而迷人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