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现场,暗香浮动,衣袂翩跹。一众沈家子弟或矜持,或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作品被大小姐沈清音品评。
沈清音端坐主位,面前矮几上已叠放了十数张诗稿。她纤指轻拈,拿起一张,目光扫过,朱唇微启,声音清冷而客观地点评几句。
“此句‘桃李争春斗艳阳,蝶蜂碌碌为谁忙’,意象堆砌,略显刻意,落了下乘。”
“嗯,‘碧波荡漾春江水,岸柳垂丝钓落晖’……对仗尚算工整,然止于白描,意境未开,可惜。”
“‘东风一夜花千树,欲借天香满帝都’……起势极可,气魄亦足,只是这‘天香’、‘帝都’终究虚泛,后力不济,难副其首。”
她语速平缓,点评精准,每每让被点到名的子弟或面露惭色,或强作镇定。现场气氛既文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才女之名,绝非虚传。
沈逸躲在角落里,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快要睡着。耳边嗡嗡的点评声,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催眠曲。“好,好好,批评得好,都批评一遍才好,最好把我也顺带批评一句‘庸俗不堪’,然后我就能安心滚蛋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只盼这场酷刑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沈清音拿起了一张新的诗稿。
起初,她的目光只是随意掠过。然而,就在那零点零一秒之后,她的动作凝固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和疏离的秋水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她原本平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将那张诗稿凑近了些,仿佛怕看错了一个字。
“……春尽繁花歇,林深鸟自啼。”
她低声念出第一句,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那“繁花歇”三字,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瞬间将她从眼前这姹紫嫣红、喧闹虚伪的诗会中抽离出去,仿佛置身于一座空山暮春,看到了最后一瓣凋零的花。
“……空山新雨过,独坐看云栖。”
当她念出后半句时,握着诗稿的指尖微微收紧,指尖甚至有些泛白。雨后空山的清新湿润感仿佛扑面而来,而最后那句“独坐看云栖”,更是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她心头炸响!
那是何等的孤高与静谧!不是矫揉造作的伤春悲秋,不是附庸风雅的无病呻吟,而是一种勘破繁华、回归本真的彻悟,一种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独和自在!这二十个字,字字珠玑,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意境高远、余韵无穷的写意山水,更透露出一种远超她所见过的所有年轻子弟的心境!
跟她刚才点评的那些“蝶舞莺啼”、“杨柳春风”相比,那些诗简直成了孩童的涂鸦,幼稚可笑!这才是真正的诗!这才是能与古人唱和的境界!
沈清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微微发热。她反复看着那短短的四行诗,目光在上面流连忘返,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吟诵着,每读一遍,都觉得有新的体会,新的震撼。
“独坐看云栖…独坐看云栖…” 她喃喃自语,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遗世独立的背影,在空寂的山中,默然看着天边云卷云舒。那份超然,那份孤寂,直击她内心深处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地方。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大小姐的异常。她拿着那张诗稿已经看了太久,久到不合常理。而且,她脸上那是什么表情?不再是之前的清冷和客观,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欣赏、迷醉甚至是一丝……狂热?
几位原本对自己诗作颇有信心的子弟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和不安。是谁的诗?能让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失态至此?
那个圆脸小丫鬟也好奇地踮起脚尖,想看看是哪张纸有如此魔力。
沈逸正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终于躺平在一条小船上随风飘荡,突然觉得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诡异。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疑惑地四下张望。嗯?怎么都不说话了?都看着大小姐干嘛?她拿着张纸发什么呆?难道是写得实在太烂,把她给气着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难道我“借鉴”过度,画虎不成反类犬,写了个四不像出来,把大小姐给看懵了?
就在沈逸内心七上八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冒险“借鉴”时,沈清音终于从那种震撼的余韵中缓缓回过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但那双美眸中的光彩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如此明确和急切的目的性,扫向下方坐着的众人。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从一个个人脸上掠过,试图找出那个能写出如此绝句的“知音”。
是谁?
究竟是谁?
是那位一向以沉稳著称的三房长子?不像,他的诗风偏重写实。
是那位素有才名的二房表亲?也不对,他的词句过于华丽。
……
她的目光在几个素有文名的子弟身上停留片刻,又都一一否定。那些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有的受宠若惊,有的忐忑不安。
沈清音的目光继续移动,掠过那些或期待、或紧张的脸庞,最终,越过了前面几排“精英”,落在了最边缘,那个几乎快要缩进阴影里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穿着普通的青色布衣,正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还有一丝……做贼心虚?
沈清音的视线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是……他?
那个不久前救了元嘉,据说有些运气,但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平庸的旁支子弟——沈逸?
怎么会是他?
沈清音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反差太大了!一个看起来如此不起眼,甚至带着点“呆气”的少年,能写出那样意境高远、直指本心的诗句?
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但她清楚地记得,小厮收上诗稿时,顺序并无错乱,这张诗稿,确实来自那个方向,那个位置只有他一人。
她拿着诗稿,纤纤玉指指向那个角落,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打破了满园的寂静:
“这首诗……《春暮》,”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念出沈逸随手写的诗名,仿佛要赋予这两个字应有的重量,“是何人所作?”
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里的沈逸。
沈逸:“!!!”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他眼睁睁看着那位清冷如仙、高不可攀的大小姐,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美眸,灼灼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的探究和……那是欣赏吗?简直像在看一个怪物!
完了!芭比Q了!弄巧成拙了!
沈逸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脸上火辣辣的。他内心的小人已经在疯狂撞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该手贱!随便抄一首打油诗就好了嘛!装什么文化人!这下好了,被盯上了!大小姐,您是不是搞错了?您再仔细看看?那可能是我写错了,或者您理解错了?那其实是一首吐槽春天蚊子多的打油诗啊!”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不是我”,但在全场目光的聚焦下,尤其是在沈清音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他那点微弱的勇气瞬间消散。
他只能硬着头皮,在那一片死寂中,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是我。”
这两个字一出,满座皆惊!
那些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才子们,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是他?那个沈逸?那个平时在学堂里回答问题都磕磕巴巴的沈逸?这怎么可能?!
沈清音看着那个在众人注视下显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少年,美眸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真的是他!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的才华,原来都是如此内敛,不显山不露水的吗?
她站起身,竟拿着那张诗稿,一步步朝着沈逸所在的角落走去。裙裾曳地,步步生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她在沈逸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传入沈逸的鼻尖,让他更加紧张了。
“沈逸……堂弟?”沈清音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此诗……‘空山新雨过,独坐看云栖’,此等意境,清音前所未见,心中震撼,难以言表。不知堂弟于诗道,竟有如此深邃见解?”
沈逸抬起头,对上沈清音那双充满了求知欲和震撼的眸子,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该怎么回答?难道说“大小姐您过奖了,这是我上辈子在《唐诗三百首》里背的,作者好像姓王”?
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
“大小姐……谬赞了。随手……随手瞎写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此刻只想时光倒流,回到一炷香之前,狠狠给那个手贱非要“借鉴”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而沈清音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却自动理解成了“谦逊”、“不慕虚名”。她心中对沈逸的评价,瞬间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看来,这沈家,并非全是庸才。至少,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其内里,藏着一片她从未窥见过的、浩瀚而孤高的星空。
园中春日正好,而沈逸的“灾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