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烟静立于洞口,身形如凝霜玉树,并未回答苻宏之前的问话。她那双清冽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紧紧锁定着洞外那道若隐若现的黑影,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碎玉击冰:“阁下,跟了我们多久?”
洞外那黑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风雪掠过他身侧时,带起衣袂的轻微翻卷。
寒风卷着雪沫,不断地扑打在洞口,吹得苏慕烟白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按在腰间短剑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如此僵持了约莫十数息的时间,那黑影终于动了。他并未作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动作轻捷得如同鬼魅,随即转身,迈开脚步,踏着深厚的积雪,不疾不徐地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风雪呜咽的尽头。
直到确认那气息真的远去,苏慕烟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回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回洞内,在那堆早已熄灭、只剩些许余温的篝火残烬旁蹲下身。她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轻柔而细致地擦拭着短剑“寒英”剑身上沾染的雪水与些许尘垢。待剑身光洁如初,她才将其缓缓归入鞘中,置于身侧触手可及之处。
苻宏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手依旧搭在承影剑的剑柄之上,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并未因暂时的危机解除而有丝毫放松。
“他们……当真退走了?”他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带着一丝回响。
“只是暂时。”苏慕烟抬起头,火光虽灭,但藉着洞口透入的微光,能看到她脸上凝重的神色,“而且,方才那一箭,目标并非是你。”
苻宏眉头微蹙,眼中露出探询之意。
“是冲着我来的。”苏慕烟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肯定,“移花宫门人,向来少涉北方是非。我此番现身,已犯了些人的忌讳。如今,不仅是我被人盯上,连带着你,也因与我同行,进入了某些势力的视线。”
她略微停顿,目光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般锐利,直视苻宏:“你可知晓,眼下这混乱的江湖之中,最想将你擒获或诛杀的,都是何人?”
苻宏沉默未语。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双腿依旧麻木,手臂僵硬不堪。重伤初醒,加之连番恶战奔逃,他的头脑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思绪纷乱,好似被狂风吹散的灰烬,难以凝聚。
但他知道,此刻苏慕烟所言,关乎生死,他必须强迫自己听进去,必须理清这迷雾般的局势。
“你们前秦这棵大树一倒,原本被压制住的各方势力,便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纷纷露出了獠牙。”苏慕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苻宏的心头,“北地,匈奴、鲜卑、羌、羯诸部,争夺牧场与城池,混战不休;南方,东晋司马氏偏安江左,固守天堑;而这广袤的中原与关中大地,一时间群龙无首,成了无主之地,各方豪强,谁都不服谁。有人欲趁机扩张地盘,抢夺人口钱粮;有人想扶植傀儡,立一新主,号令四方;更有人……野心勃勃,想要在这乱世之中,自立为帝,开创一番‘霸业’。”
苻宏倏然抬眼,看向苏慕烟。他虽知天下已乱,却未曾想局势竟已错综复杂至此。
“江湖,便是随着这般时局,彻底动荡起来。”她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门派林立,势力交错。有人打着‘光复汉室’、‘替天行道’的忠义旗号;有人借着‘为国除奸’、‘血亲复仇’的名义;但归根结底,十有八九,逃不过‘权力’与‘利益’四字。”
“而那秘魔门,”苏慕烟语气陡然一沉,带着明显的鄙夷,“便是最先跳出来,甘为鹰犬的急先锋。其门主东方霸,说起来,其祖上也曾是你们前秦的边军将领,只因并非氐族嫡系,备受排挤,始终不得重用。此人性格偏激,既恨你们苻氏皇族所谓的‘伪仁假义’,更妒恨那些占据高位的汉人官员。如今前秦崩塌,他立刻率领门下杀手,疯狂追杀前秦皇族余脉,所为的,便是用你们的人头,作为向新兴胡族强权,如姚苌、慕容垂之流,递上的一份厚重的‘投名状’,以求在新朝谋得一席之地。”
苻宏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黑袍杀手的身影。他们的刀法狠辣凌厉,不讲究招式美观,只追求最高效的杀戮,果然带着一股边军悍卒的狠戾之气,又混杂着江湖亡命徒的决绝。
“所以,他并非单纯为了杀我,更是想用我的头颅,去换取他在新主子那里的地位和权势?”苻宏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不错。”苏慕烟肯定地点头,“你活着,对于很多人而言,便是前秦法统未曾彻底断绝的象征,是凝聚北方那些尚存忠念的残部的一面旗帜;而你若死在谁手里,谁便能借此宣称自己乃是‘终结前秦’之人,拥有号令甚至收编那些群龙无首的前秦旧部的巨大声望和政治资本。这,便是为何如今想要擒杀你的人,远不止秘魔门一家的根本原因。”
洞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唯有角落里,叶惊鸿极其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尚在顽强延续。篝火早已彻底熄灭,连最后一点炭灰的暗红色也完全消失,洞内被寒冷与黑暗完全吞噬。
苻宏低下头,借着洞口透入的极其微弱的雪光,凝视着自己那双曾经执笔批阅奏章军报、曾经握剑巡视巍峨宫墙、也曾亲手为战死沙场的忠诚将士覆盖黄土的手。如今,这双手布满了冻裂的血口与污浊的泥垢,指甲破损,微微颤抖着,再也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尊贵。
他活下来,并非为了那遥不可及、甚至可能带来更多流血的复国梦想。他仅仅是为了不让那些为了护卫他而慨然赴死的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不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然而此刻,他却发现,自己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尚未完全看清。明处的刀剑易躲,暗处的冷箭难防。
“除了秘魔门,还有哪些势力,欲除我而后快?”他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沉声问道。
苏慕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洞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份沉默而变得更加凝重。
“青龙会。”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洞外的风雪听去,“这是一个行踪极其诡秘、势力盘根错节的庞大组织。他们不分胡汉,不论正邪,只信奉弱肉强食的法则。江湖传闻,其总舵主陆沉舟,志不在区区一方诸侯,其野心……在于‘代君摄政’,企图以江湖之力,暗中操控朝堂,进而统御天下。”
苻宏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以江湖之力,染指社稷神器?此等野心,何其骇人听闻!
“他们通常不会亲自出面,如同隐藏在幕后的阴影,暗中操控着局势的走向。像秘魔门这类看似凶狠的门派,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摆在台前,供其驱使的刀斧手而已。真正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搅动风云的,很可能便是他们。”
“你……如何知晓得如此详尽?”苻宏忍不住问道,心中对此女的身份与来历,更多了几分探究。
“我常年行走江湖,所见所闻自然比常人多些。”苏慕烟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消息灵通的渠道,总会主动找上我们这类人。而你,”她目光再次落在苻宏身上,“既然卷入了这漩涡中心,迟早也会遇到他们,或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苻宏缓缓闭上双眼。
过去,他身为太子,所接触、所思考的,无非是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边境关隘的战事胜负。他深知那些大臣如何结党营私,那些将领如何争功诿过,却从未想过,在这庙堂与沙场之外,竟还有这样一个庞大而黑暗的江湖世界,其力量竟能如此深刻地影响甚至企图操控天下的走向!
然而,世易时移,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前秦帝国烟消云散,长安故都化为焦土,父皇苻坚生死不明,下落成谜。他不再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太子,只是一个被多方势力觊觎、追杀的落魄流亡者。
而他这条性命,竟然成了别人争夺权力、证明实力的重要工具和筹码。
“如此说来,我之所以被追杀,并非因为我对谁构成了复国的威胁,而是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我的死亡,便能成为某些人踏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荒谬感。
苏慕烟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情绪,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旗帜。有人惧怕你这面旗帜被重新举起,号召残余的力量;也有人,想要夺取你这面旗帜,利用它的影响力。因此,你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再仅仅是简单的逃命。一步踏错,便可能落入某个门派精心布置的陷阱,或是成为他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
苻宏猛地睁开双眼。
这一刻,他眼中的迷茫与悲恸,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与前所未有的警觉。
他下意识地伸手,再次抚摸向腰间的断剑。冰冷的剑柄,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这柄“大秦龙雀”,曾是父皇授予他,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帝国荣耀的镇国神兵。他曾以为,它代表着秩序与传承。直到此刻,他才豁然明白,这柄断剑,更像是一个混乱时代的开启者,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
“江湖如此之大,龙蛇混杂,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托付信任之人吗?”他望着跳动的阴影,像是在问苏慕烟,又像是在问自己。
苏慕烟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坐下,伸出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身旁那柄寒英短剑的剑鞘,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江湖风波恶,一个‘信’字,最是难得,也最是奢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但若因惧怕背叛而全然不信,那么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上,最终也只能是……孤身一人,力竭而亡。”
她说完,便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枯藤半掩的洞口。
洞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那片雪地之上,依旧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入定的老僧,又如同蛰伏的猎豹。
苻宏也沉默地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承影剑冰冷的剑柄。他的身体依旧疲惫不堪,每一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但他的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梳理着刚刚获得的信息,分析着潜在的威胁。
他知道,从今夜,从此刻开始,他不能再仅仅被动地想着如何活下去。
他必须主动去分辨,谁是明处的敌人,谁是暗处的黑手;谁在背后递出致命的刀剑,谁又在更深的阴影里布下天罗地网。
他也必须开始学习,在这个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崭新乱世之中,如何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挺直脊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不动的苏慕烟,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那如玉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仿佛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远超常人听觉范围的异响。
她的手,以一种缓慢到极致、却又坚定无比的速度,再次移向了身侧的剑柄。
苻宏立刻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全身肌肉瞬间再度绷紧,呼吸也随之屏住。
洞外,依旧是一片死寂,连风雪声都仿佛消失了。
但苏慕烟握住剑柄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住洞口那些微微晃动的枯藤,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穿透那层障碍,看清外面隐藏的一切。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从身旁抓起一把冰冷的、混杂着未燃尽炭屑的灰烬,运足腕力,猛地向洞外扬去!
灰黑色的粉末飘飘洒洒,落在洞口外的雪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响。
洞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屏息凝神,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待了足足三次呼吸。
然后,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了洞口上方,那岩壁的某道裂缝处——
只见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几乎完全透明的银线,悄无声息地从洞顶的岩缝中垂落下来,末端,系着一枚比指甲盖还要小巧精致的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