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秒不差,清晨六点,总会准时醒来。
面条冷水下锅。
开锅了。
加入两只土鸡蛋。
煮沸。
吃鸡蛋面。
洗碗筷。
每一个动作都纹丝不差,机械得像上了发条。
把自己塞进窗边那张半旧不新的沙发里,一坐就是多半天,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心事重重。
第三个年头了。
并没有了结的事情,郁积了心结,而他的健康却出了问题,几个脏器的不积极作为还是其次,主要是频繁出现幻听幻觉,经常恍恍惚惚,所以提前一年从县公安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又提前半年退了休。
交出配枪“小砸炮”。
这支枪最后击毙的是拒捕的犯罪嫌疑人爻一旻。
是阿荣让他被中断的记忆逐渐恢复。他便觉得这猫一定是欧阳荣儿的化身,是她的精灵。
“阿荣。”
他咳着嗓子喊了一声。
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对撞了几下,就没了踪影。
一道白影从沙发扶手那儿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轻巧地跃上窗台,挡住他空洞的视线。
正是那只他养了两年的白猫。
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这猫的眼神里仿佛藏着某种诉求。
这猫来得蹊跷。
“喵儿呜——嘎吱吱!”
两年前一个暴雨天,自己挠门进来的,浑身湿透,瘦得脱形,可那双眼睛里不但没有半点乞求可怜的意思,倒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尹恺杰未曾养过宠物。倒是有同事以前试图送给他一对鹦鹉,但被他拒绝了,他觉得自己这潭止水,啥也养不活。
再说也没那个闲情逸致。
可鬼使神差地,他开了门,还给它起了名:阿荣。
那是他对欧阳荣儿的昵称。
阿荣通常高冷得很,大部分时间蜷在一个角落里睡觉,或者舔两只脚丫不厌其烦。
但有个地方,它每天雷打不动要盯上好一阵。
客厅墙上那幅泛黄的黑白婚纱照。
就像现在,它跳下窗台,蹲在照片前,仰着头,一动不动。
那姿态,不像猫,倒像个在努力回忆前世今生的仙女儿。
意识到这一点,尹恺杰不禁一阵泛酸。
目光,也跟着挪过去。
照片上的欧阳荣儿,齐耳短发,眉眼清秀,笑得温柔甜美,又带着点新闻系大学生特有的倔劲儿。
穿着那个年代时兴的婚纱,依偎在身穿警服、一脸英气的尹恺杰身边。
他随时准备出警,即使在拍婚纱照的时候,也没有换下制服。
快七年了。
将近2555个日日夜夜。
照片黄了,边角也裂出了细纹。
“喵呜。”
阿荣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呜咽,不像撒娇,倒有那么一点儿困惑和悲伤。
伸出前爪,想去碰照片上欧阳荣儿的脸,快到跟前时,又猛地缩回,焦躁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
尹恺杰心里那潭止水,被这猫爪子狠狠搅了一下。
那幅婚纱照,他没有收起来,也没有欧挂在墙上,就简单放在沙发靠背上,因为这会让他仿佛产生一种幻觉,荣儿似乎是一直站在那儿的。
经常用粗糙的手指抹过照片上的灰,也抹过欧阳荣儿的笑容。
“怎么,你也想她?”
阿荣不答,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回盯他一眼,又扭回去继续盯着照片。
这可是一只猫啊。
而这种情形不是头一回了。
尹恺杰没法自欺欺人地再用“巧合”糊弄自己。
这猫眼里有一种东西。
一种他捉摸不透,却实实在在让他心头发毛的东西。
他甚至冒出过这样一个不无荒唐的念头:
欧阳荣儿的魂儿,是不是就附在这白猫身上了?
……???
他脊背发凉的同时,却又隐隐生出一点安慰。
要是真的,那他这无人牵挂的日子,总算还有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牵绊呢。
“小家伙,”他伸手抚摸猫光滑的背。
阿荣没躲,反而弓起身子,尾巴竖成一杆旗。
“你到底知道些啥?关于她……那一天?”他问道。
发问的同事,心里接二连三出现了下面三个问号:
1、“那一天”,是哪个那一天?
2、欧阳荣儿失踪那一天?
3、还是他扣下扳机,让发小爻一旻脑浆迸裂那天?
那是在欧阳荣儿出事之后,爻一旻酒后肇事逃逸,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
拒捕并直接向他撞来,他开枪击毙爻的同时自己也被掀翻在地,头部受到高强度撞击,由此竟损失了这部分记忆。
尹恺杰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阿荣突然变得焦躁。
它不再看照片,而是三步两步窜到门口,用前面两只爪子狠狠挠着门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一边挠,一边回头冲尹恺杰急促地叫。
“是想出去透风了么?”尹恺杰站起身。
平时他会带它去楼下小花园。
就像养狗的人带狗遛弯儿那样。
可今天,阿荣不往电梯口去,反而冲向消防通道,那是通往天台的路。
它跑几步就回一下头,那简直就是催命,叫声一声比一声急。
“喵儿呜——!!”
尹恺杰皱了眉。
那天台,他一年到头也上不去几回。
但看着阿荣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一种莫名的力量开始从身后推动他,有点像开车时猛踩刹车的感觉。
打开了消防通道那扇沉重的铁门。
楼顶风大,尹恺杰花白的头发在额头上下翻飞。
阿荣目标明确,直奔天台边缘那几个废弃的破花盆。
风晒雨淋,花盆里的土已经不多,剩下的小半盆早就干裂板结。
阿荣却在最大一只花盆前停下,伸出两只前爪发疯似的,刨起来。
干硬的土块被它刨得四处飞溅。
几个意思?
他记起来,这曾经是欧阳荣儿从路边摊上买回来的花盆,原来种了几株海棠苗,放在老宅客厅。
出了那件事情后,被他从老宅搬了过来。
如今那些海棠苗的枯枝早就随那风吹雨打去了。
尹恺杰伫立在它身后,看着这反常的一幕,心脏部位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了一下。
这动作——这刨土的动作。
一个被他无意识死死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就这样带着鲜活的灵气,轰然撞进脑海。
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也是这么一个有风的天呀。
老宅。
自打欧阳荣儿离世,便被尘封的老宅。
那个恐怖的天井,那棵海棠树下,他像条疯狗,十指鲜血淋漓,拼命刨着冰冷潮湿的泥土。
直到指尖触到一样硬物。
那是一枚属于爻一旻的纽扣,紧紧攥在欧阳荣儿冰冷僵硬的手掌心。
“喵呜——!”
尹恺杰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和死神打了个照面。
阿荣停止了刨土。
转过身,猫眼在惨白的日光下,闪着幽冷的光,静静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尹恺杰。
风还在吹,卷着城市的尘埃。
尹恺杰却分明闻到了一股只有记忆里才有的味道。
那股混合着海棠花诡异甜香、泥土腐败气息和铁锈般血腥味的味道啊。
慢慢蹲下身,颤抖的手轻轻放在阿荣小小的头颅上。
猫的脑袋温热,心跳般起伏。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在提醒我?那些事……还没完,对不对?”
阿荣低下头,用冰凉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布满老茧的虎口。
那是他的配枪“小砸炮”给磨出来的。
这一蹭,让尹恺杰浑身一颤。
抬起头,目光穿透城市的钢筋水泥,射向老宅的方向。
那是另外一个方向。
欧阳荣儿出事后,老宅的门上依然有贴着封条的痕迹。
那双多年来看惯了人世间血腥罪恶、早已激不起波澜的眼睛里,猛地窜起一簇幽暗的火苗。
一潭止水中,到底是被砸进了巨石。
他盯着那只又开始用爪子轻轻拨弄土块的猫,一字一顿地低语:
“好,那我就去看看,那棵海棠树下,到底还埋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