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坐,便是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阿卯就像尊化了石的罗汉,连眼睫毛都很少颤动。
那指尖悬在酒髓之上,既不落下,也不收回,仿佛在同这满瓮的粘稠液体比拼耐性。
直到第三日黄昏,原本浑浊翻涌的乳白酒液忽然静了。
它们像是有灵性的活物,畏惧着阿卯指尖那簇新生的火焰图腾,缓缓向四周退避。
随着液面的下沉,一张极为诡异的银色大网浮现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裂纹,而是无数根比发丝还细的银线,正从阿卯手掌下方的虚空里生长出来,蜿蜒、分叉、再汇聚。
林语笙本来蹲在一旁啃压缩饼干,余光瞥见这一幕,手里的饼干啪嗒掉进了泥里。
她顾不上捡,扑到仪器前,死死盯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波形图。
“不对……这结构不对劲。”
她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一张人体解剖图与眼前的银网进行比对,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简单的能量传导。阿卯,你看这些分支的走向——左侧喉返神经、肺丛、食管丛……一直延伸到腹腔。”
林语笙猛地抬头,脸色惨白:“这些脉络在模仿人类的迷走神经!息媪不是单纯在炼什么碑芯,她是在把整个涪江流域当成肉体,她在试图构建一颗巨大的、活体的‘人工心脏’!”
话音未落,平静的酒髓骤然暴动。
原本避让的液体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反扑上来。
一道逆流如同实质化的鞭子,狠狠抽在阿卯的手腕上。
“呃!”
阿卯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
他感觉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撞击,更像是有无数根吸管瞬间扎进了他的血管,不是在吸血,而是在疯狂地抽吸他脑海里的东西。
那些关于童年被拐卖的记忆、在街头斗殴的痛感、第一次喝到好酒的滋味……像是被人用勺子硬生生从脑花里挖走。
体内那股属于“灯母”的力量剧烈震荡,似乎想顺着那银线被强行拖拽出去。
与此同时,五里之外的九芽林地。
沈青萝手中的短刀停在半空。
她面前是第五株酿芽,那肥厚的叶片背面,正渗出一滴滴散发着微光的露珠。
这露珠落地不散,反而极其诡异地聚拢在一起,短短两秒内,竟在泥土上扭曲成了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人形轮廓。
那小人甚至有着模糊的五官,张着嘴似在哀嚎,随即“波”的一声,溃灭成一摊腥臭的黑水。
“这鬼东西在学人样。”
沈青萝眼皮跳了跳,毫不犹豫地割破食指,将一滴血甩入土中。
并没有预想中的净化反应。
那滴血刚一触地,周围三尺内的土壤瞬间板结、龟裂,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
裂口深处,传来一阵极低频的震动——嗡……嗡……嗡……
那频率极慢,且毫无规律,听得人胸闷气短。
“三长一短。”沈青萝侧耳听了一会儿,脸色难看起来,“更漏铜壶是三短一长,那是生机勃发的阳律。这地下的动静完全相反,这是‘逆息’。就像大地在被人捂着口鼻,不得不倒着呼吸。”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漏像个幽灵一样蹭过来,手里捧着那个满是裂纹的新陶罐。
“姐……你看。”
小漏把陶罐递到沈青萝眼皮底下。罐底那汪死水里,画面变了。
不再是那扇青铜门,而是无数个昏暗的地下室。
画面里,无数只苍白的手正忙碌着,它们把一根根发光的、如同脐带般的管子,硬生生塞进地面的缝隙里。
而那些管子的末端,赫然连接着一个个陷入沉睡的人——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壮年男子,他们的太阳穴上都贴着那种诡异的“酒晶片”。
“他们在抽人。”小漏的声音发颤,“把人的梦抽出来,喂给那个心脏。”
母瓮边,阿卯强行稳住了身形。
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眼神反而变得更加凶狠。
“既然你要吸,我就让你吸个够。”
阿卯从怀里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结晶——那是刚才从指尖析出的“忆酒结晶”,里面封存着他刚才被抽走的记忆碎片。
接着,他又从小漏之前给的一堆破烂里,翻出一张写着“断儿诵咒”的残符。
他将两者捏碎,混合在一起,直接抹在了鼻子下方,然后就地躺平。
“你要干什么?”林语笙大惊。
“它不让我看清楚,我就自己进去看。”阿卯闭上眼,“入梦。”
刹那间,四周的空气变得粘稠无比。
无数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灰黑色蛾子——酒梦蚀蛾,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铺天盖地地扑向阿卯的脸。
它们不是来攻击的,是来“进食”的。
它们啃食着阿卯散发出的那些混乱的梦境气息。
阿卯没有驱赶,甚至张开双臂,任由那些蛾子覆盖他的面部。
脸上传来细密的刺痛感,像是无数把小锉刀在挫动皮肉,但这痛感越清晰,眼前的梦境就越真实。
黑暗退去,一片无边无际的晶体平原在他脚下展开。
原本荒芜的大地此刻变得半透明,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体经络图。
九道粗壮的主脉像是一条条奔腾的怒江,直通最中央的母瓮,而那个心脏所在的位置,赫然矗立着那尊巨大的陈默石像。
一个瘦小的身影悬浮在虚空之中。
那是断儿。或者说,是息媪那个夭折孩子的执念投影。
“你终于看懂了?”断儿的声音沙哑苍老,与他稚嫩的外表极不相符,“大家都以为我娘是在镇压这下面的东西。错了。”
断儿指着脚下那张巨大的经络图:“她是在做手术。这片土地病了,原来的心坏了。她不想让文明断绝,就想造一颗新的。她要的不是镇压,是移植。”
阿卯心中剧震。
他在梦中迈开步子,沿着那条最粗的心脉逆流而上。
每迈出一步,脚下就有一盏代表生命的心灯熄灭,耳边就会响起一声凄厉的啜泣。
走到第七个节点时,阿卯停下了。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穿着老旧中山装,总是佝偻着背的老酿酒师。
老人的身影已经半透明了,下半身完全陷入了晶体地面里,无数根银色的丝线正缠绕在他的身上,把他一点点往地底拖拽。
“大爷!”阿卯大喊一声,扑过去想拉住他。
老人的残影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娃儿……我不是不想醒啊……”老人喃喃自语,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我只是怕醒来后,发现家已经没了。这里头……至少还有酒香。”
阿卯的手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却直接穿了过去。
“你要救他们,就得先让自己成为那个通道。”断儿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可通道,从来都不会是完整的。你想救人,就得先把自己的命填进去。”
现实世界,母瓮忽然发出一声类似钟鸣的巨响。
酒髓剧烈震颤,表面的波纹疯狂扭曲,最后竟汇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张脸虽然由液体构成,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息媪的轮廓——那是她在晶壁记忆里哭泣时的模样。
“你们以为我在害人?”
那个声音没有经过空气传播,直接炸响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我是为了让这口气不断啊!若没有这颗心跳,这片地早就死了!我在替你们守住最后一口气!”
林语笙手里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屏幕直接黑了。
她颤抖着后退两步,扶住岩石才没摔倒。
“这不是幻象……”她嘴唇哆嗦着,看向阿卯,“这也不是息媪的鬼魂。这是母瓮本身在说话……它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或者说,它被某种意识深度寄生了。”
她猛地转向刚从梦境中惊醒、大口喘气的阿卯:“阿卯,你刚才说你和陈默一起活着……可现在,我在这片水域里,检测到了三个完全独立的脑波信号源!”
第三个是谁?
阿卯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掌心那个“双焰交缠”的图腾灼热得像是要烧穿皮肉。
他没有回答,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站起身,一步跨进了母瓮那粘稠的酒髓之中。
这次,他没有用任何力量去对抗那股逆流,反而彻底放松身体,顺着那些如同神经般的银线,向着最深处沉去。
乳白色的液体漫过他的胸口,窒息感瞬间袭来。
“如果你真是那颗心跳……”阿卯在心中默念,任由那股力量牵引着自己,“那就让我听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刹那间,整片躁动的水域死一般静止。
紧接着,从这无底深渊的最深处,传来了一声清晰的搏动。
咚——
那声音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就像是一个被埋在废墟下的人,用尽最后力气敲击石板。
阿卯闭着眼,两行清泪忽然毫无预兆地混入酒液之中。
“这不是停止……”他感受着那股悲伤到极致的波动,“这是求救。”
在他身后,那尊一直死寂的巨大石像,忽然微微震颤了一下。
石像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线。
在那缝隙之中,流动的不再是冰冷的赤金酒脉,而是一种与阿卯此刻心跳完全同步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