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湿气里夹着股生发酵母的酸甜味儿,像是刚起封的老坛子。
阿卯从母瓮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干爽得像刚从太阳底下收回来。
原本那件沾满泥浆和晶渣的冲锋衣,此刻泛着层淡淡的哑光,连袖口磨损的线头都被一股温润的力量抚平了。
林语笙手里那台跟了她三年的便携光谱仪,正发出一种类似心脏早搏的报警声。
“别动。”她那双平日里连显微镜微调旋钮都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微颤。
屏幕上的数据像瀑布一样冲刷着她的视网膜——那是一串根本不该存在于人类生物学范畴的DNA图谱。
原本属于阿卯的双螺旋结构依然存在,但就在那些碱基对的缝隙里,硬生生嵌入了一段金色的“幽灵链”。
这段链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甚至不遵循碳基生物的复制规则,而是在以一种恐怖的频率与母瓮深处的活性波动完全同步。
“你……”林语笙喉咙发干,她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你现在的基因序列里,有大概1.5%不属于人类,甚至不属于地球现有的生物圈。陈默的特征码还在,但他就像是……被溶解在了你这段新的基因里。”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雾气的晨风,却呛得咳了一声:“而且,你呼吸的时候,空气里的水分子在被你‘酿造’。”
阿卯低下头。
他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那个新生的火焰图腾。
随着他的一次深呼吸,指尖竟真的逸出一缕乳白色的气息。
那气息没散进风里,反而像是有重量一般坠落,刚一触地,就在湿润的泥土上凝成了一朵半透明的微小晶莲。
“我没有继承他。”
阿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声带背后加了一层混响。
脑海里,那句“契者非独燃,共燃方不灭”还在回荡。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那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温度:“他在我身体里,我也在他命里。我们在……一起活着。”
“活着就好。”
沈青萝的声音像把冰刀子插了进来,打断了这份短暂的温情。
她蹲在离母瓮十步远的泥地里,手里攥着一截刚挖出来的老根。
那是九芽之一的根须,原本应该呈现出健康的玉白色,现在切面上却爬满了像是霉菌一样的灰斑。
“九芽是活过来了,但根子还没干净。”
她把那截根须举到阳光下。
光线穿透植物纤维,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有些比尘埃还小的晶体正在蠕动。
它们长得像极了缩小版的酒晶蛛,正有节奏地啃噬着根茎内部的脉络。
“这玩意儿的动静不对。”沈青萝皱眉,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敲击,“更漏的铜壶是三短一长,这东西的蠕动频率刚好相反,三长一短。这是‘逆息’,有人在地下跟我们对着干。”
一直像个隐形人一样缩在角落里的小漏,忽然往前蹭了两步。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满是裂纹的陶罐,像是抱着自己的命。
“它……它看见了。”小漏的声音结结巴巴,指着罐底。
众人的目光聚拢过去。
那浑浊的陶罐底部,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此刻正泛起涟漪。
画面极其破碎,摇晃得厉害。
那是一条漆黑的甬道,两壁全是抓痕。
镜头的尽头,是一扇半开半掩的青铜巨门。
那门缝里,没有光,只有无数条苍白得像泡了水的手臂,正死命地向外伸着。
它们并没有胡乱挥舞,而是都在抓同一件东西——一根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红色丝线。
那丝线像是一根正在燃烧的脐带,一头没入青铜门后的黑暗,另一头……
镜头猛地拉近。
丝线的另一端,竟赫然连接着祭坛上方,那尊陈默石像的心口!
“呜……”
一声极轻的哭声从陶罐里传出来。
那声音不悲,不痛,反而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解脱感。
就像是一个被关了几千年的囚徒,终于看到了断头台上的那把刀。
阿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说话,转身就往回走,靴底踩在酒髓凝结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你要干什么?”林语笙下意识想拉住他。
“门后面有东西在拉他。”阿卯头也不回,“我去斩断它。”
再次踏入母瓮底部,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
那些原本只会机械游动的息流鱼,此刻像是见到了君王,整齐划一地在他面前排开,尾鳍摆动间,竟在酒液中开辟出一条发光的通道。
阿卯径直走到那块刻着“契者非独燃”的铭文前。
他没有用蛮力,只是将那个新生的契纹轻轻贴在石壁上。
没有任何机括转动的声音,也没有尘土飞扬。
那块千万斤重的石壁,就像是一块融化的黄油,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
一条螺旋向下的阶梯露了出来。
阶梯也是青铜铸的,但上面每一级台阶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槽——那是无数人用手指、用膝盖、甚至用牙齿硬生生磨出来的攀爬痕迹。
林语笙举起仪器对着洞口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别下去!”她喊破了音,“这里的负静契波指数爆表了!这不是辐射,这是一种能够强行格式化大脑皮层波动的场域!你下去可能会失忆,严重点甚至会……”
“甚至会变成白痴,对吗?”阿卯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林语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阿卯说完,抬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黑暗像潮水一样吞没了他。
随着深入,阶梯两侧原本漆黑的岩壁开始变得透明。
那不是玻璃,而是某种高密度的记忆晶体。
阿卯每走一步,晶体里就会浮现出一幅画面。
他看见一个个穿着不同朝代服饰的人,跪在这条阶梯上。
有的在磕头,有的在自残,有的抱着刻满咒文的石碑嚎啕大哭。
他们是历代的“缄守者”。
他们在做同一件事——拼了命地把那一点点想要冒头的火种,重新按回地底深处。
走到一半的时候,阿卯停住了。
右侧的晶壁里,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头发还是乌黑的,没有现在那种枯槁的老态。
那是年轻时的息媪。
她正跪在一具尸体旁,手里拿着凿子和锤子,一边哭,一边把那具尸体封进晶碑里。
那尸体的脸……竟然和川太公那尊石像有七分神似!
“哥……我不是要你死……”
晶壁里传不出声音,但阿卯懂唇语。
那个年轻的息媪哭得撕心裂肺,手里的锤子却一下比一下砸得狠。
“我是怕你烧尽啊……火太大了,会把天都烧穿的……不如灭了……灭了还能留个全尸……”
阿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个疯婆子这几百年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她封的从来不是别人。
她是把自己那一半不敢面对真相的灵魂,活生生封在了这块碑里。
阿卯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走。
阶梯的尽头,没有想象中狰狞的怪物,也没有堆积如山的白骨。
那里只有一扇门。
或者说,是一个门的框架。
四根刻满了“九息咒”的青铜柱子撑起了一个空间,门里面是一片绝对的虚无。
而在那虚无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颗心。
那是一颗由纯粹酒液凝聚而成的“酒髓之心”,只有拳头大小,却在以一种古老而缓慢的频率跳动着。
咚……咚……
每跳一下,周围的空间就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阿卯屏住呼吸,慢慢伸出手。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颗心的瞬间,那颗半透明的心脏忽然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
左边一半是耀眼的金色,右边一半是清冷的银色。
两半心脏并没有分开,而是开始像太极图一样互相追逐、缠绕、旋转。
阿卯的意识瞬间被拽进了一场宏大的记忆洪流。
他看见了……
远古的山巅,云海翻腾。
一个身披兽皮的高大男人,正和一个手持骨杖的女人并肩而立。
男人手里捧着一只粗糙的陶碗,女人手里拿着一束刚刚采集的草药。
那时候,天很高,风很烈。
那时候,医、酒、巫、神,还没有分家。
“这酒若成了,人人皆可通神。”男人笑着说,把陶碗高高举起。
“若人心不古呢?”女人担忧地问。
“那便碎了这碗,封了这方。”
画面戛然而止。
酒髓之心重新合二为一,静静地悬浮在虚空里,像是在等待下一个做出选择的人。
阿卯猛地抽回手,大口喘息着,像是刚从深海里浮出水面。
身后的四根铜柱开始震颤,那扇看不见的门缓缓闭合,将一切秘密重新锁死。
当阿卯从母瓮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怎么样?”
“看见什么了?”
几个人瞬间围了上来。
阿卯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亮。
“门后没人。”他轻声说,“但有心跳。”
“陈默呢?”林语笙急得想抓他的领子,“那根线断了吗?”
阿卯抬头,看向祭坛上那尊巨大的石像。
夜色里,石像依然沉默地矗立着,但那种死寂感似乎消退了不少。
“他在里面,也在外面。”阿卯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颗心……是我们一起跳的。”
江风乍起。
今夜的更漏声迟迟没有响起,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什么。
而在无人知晓的涪江水底,那九道刚刚复苏的酒脉悄然改变了流向。
它们不再被动地汇向母瓮,而是开始围绕着那尊石像,形成了一道逆时针旋转的赤金环流。
借着月光,林语笙忽然愣了一下。
她盯着水面上石像的倒影,有些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
那个原本面无表情的石像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往上弯了一下。
阿卯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
他走到母瓮边缘,也不嫌脏,直接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视线落在翻涌的酒髓表面,右手食指缓缓伸出,指尖悬在液面上方半寸的位置,一动不动。
就像是在等着钓起一条看不见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