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的撤走,带着他那不切实际的“武侠不夜城”蓝图和那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像一阵夹着砂砾的风,匆匆刮过“同福客栈体验馆”,除了留下些乌烟瘴气的回忆和员工们心头的惶惑,什么也没剩下。客栈一时间陷入了半停业状态,前厅冷清,后院萧瑟。
直到柳如意出现。
她是坐着当时小城罕见的黑色小轿车来的,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风衣,长发微卷,眉眼明丽,带着一种与这小城尘土气格格不入的精致与疏离,但眼神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干练。她是省城来的,据说家里很有背景,自己刚从国外读完书回来,不想按部就班,拿着家里给的“练手钱”,四处寻找有意思的项目。不知怎的,就看上了这个半死不活、风格诡异的武侠主题客栈。
接手过程雷厉风行。钱款交割,更换执照,甚至“同福客栈体验馆”那个不伦不类的招牌都被摘了下来,暂时空着。柳如意没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演讲,只是带着一个秘书模样的人,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三遍,问了些问题,大多是关于日常运营、客源结构和成本构成的。她问话时,眼睛很亮,听得也很认真,不像刘经理那样夸夸其谈。
员工们私下议论纷纷,不知这位大小姐是玩票还是真有打算。有人觉得这地方没救了,开始悄悄找下家;也有人抱着观望态度。
白先生冷眼旁观。这位柳大小姐身上没有刘经理那种市侩和贪婪,却也带着一种属于这个新时代的、锐利的审视和计算。她对客栈里那些粗劣的仿古装饰皱了皱眉,但对客栈本身的建筑结构(一座有些年头的旧式砖木院落)似乎流露出一丝兴趣。
第三天下午,柳如意召集所有还留在客栈的员工开会,地点就在空旷的大堂。人不多,稀稀拉拉十来个。老孙头也低着头站在角落里,怀里依然抱着那个蓝布包裹,像抱着一块沉甸甸的心事。
柳如意站在众人面前,风衣脱了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件简单的羊绒衫,语气平静却清晰:“大家好,我是柳如意,以后就是这家客栈的新负责人。过去的经营模式,我认为有问题。‘武侠主题’不是挂几把道具刀剑,让服务员穿古装就行。我们需要内核,需要真正的、能打动人心的故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孙头和他怀里的包裹上,眼神微微一动,但语气未变:“客栈需要改变,但改变不等于抛弃一切。我了解到,刘经理之前有些不当的行为,尤其是对孙师傅。”她转向老孙头,语气缓和了些,“孙师傅,我为我前任的冒犯向您道歉。请您放心,只要您愿意留下,客栈会尊重每一位员工。”
老孙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和动容,嘴唇嗫嚅着,没说出话,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包裹。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柳总,我愿意留下来试试。”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服务员,叫古平原,长得眉清目秀,之前在刘经理手下就常因为“不够机灵”、“不会忽悠客人”被骂,但做事踏实,对客栈里那些真假古董的摆设倒能说出点门道。“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有老房子的味道。武侠……不一定非得咋咋呼呼。”
紧接着,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后厨方向传来:“也算俺一个!”厨师李森林围着油腻的围裙,一脸横肉,膀大腰圆,却是个实心眼的汉子。“别的俺不懂,但灶台上的事俺清楚。刘经理在的时候,尽让俺用些便宜货、死鱼烂虾,俺做得憋屈!柳总你要是让俺用正经材料,俺就能做出对得起客人的饭菜!这客栈……俺待了几年,有感情了。”
柳如意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好,古平原,李师傅,谢谢你们。其他人,去留自愿,这个月工资照发。愿意留下的,我们一起来想想,怎么让这个客栈活过来,而且活得有味道。”
散会后,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老孙头却磨磨蹭蹭,等到人都走了,柳如意也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快步走到柳如意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柳……柳总,”老孙头声音沙哑,带着颤音,“俺……俺有样东西,想……想交给客栈。”
柳如意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孙师傅,您不必……”
老孙头已经颤巍巍地,将那个从不离身的旧蓝布包裹,双手捧着,递到了柳如意面前。他的动作庄重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浑浊的眼里有泪光,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断。
“这是俺爹留下的……他说,这不是俺们家该有的东西。它……它有点邪门,能看到些不该看的……过去的影子。俺守了它一辈子,担惊受怕,也没守住个啥。刘经理那样的坏人惦记它,俺怕……俺老了,护不住了。柳总你是个明白人,这客栈……俺觉得,你也许能让它有个该去的去处。”
柳如意愣住了,她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入手冰凉。她并非完全不信这些,家族里长辈有时也会谈及些古物有灵的轶事。她低头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老孙头那布满风霜、写满恳切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孙师傅,谢谢您的信任。东西我先保管,客栈,永远有您的位置。”
躲在二楼梯拐角阴影处的白先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心中了然,老孙头这是怕怀璧其罪,又经历了刘经理的威逼,最终选择将这份沉重的传承,托付给一个看似更可靠、也更有可能理解其价值的人。而柳如意……她会如何对待这把刀?
是夜,月明星稀。
柳如意处理完一些文书,独自留在重新安静下来的客栈前厅。桌上,摆着那个打开的蓝布包裹。乌木刀鞘,黝黑刀柄,朴实无华。她并非莽撞之人,听了老孙头那“能看到过去影子”的话,心中好奇,却也存着几分警惕和理性。
她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刀柄。
冰凉。并非单纯的金属或木石的凉,而是一种沁入骨髓、仿佛能冻结思维的幽寒。她打了个冷颤,想松开,却发现手指像被粘住了一样。紧接着,一股庞大的、纷乱的、充满铁锈和硝烟味道的“信息流”,顺着她的手臂,蛮横地冲入她的脑海!
“杀——!”
“守住城门!死战不退!”
“爹——!”
模糊的、破碎的画面闪烁:飞扬的残破战旗,样式古老;染血的粗布战袄,刀光剑影碰撞的火花;一张张模糊的、狰狞的或绝望的脸;一座在烽火中摇摇欲坠的古城楼,看起来绝非近代建筑;还有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哭喊,最后定格在一只粗糙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大手,紧紧握着这把刀的刀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背景是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
“啊!”柳如意惊叫一声,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刚从一场惨烈的古代战场噩梦中挣脱。那把刀“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恢复了沉寂古朴的模样,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扶着桌子,剧烈地喘息,眼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老孙头说的……竟然是真的!这刀……真的承载着如此惨烈、如此清晰的过去影像!那不是电视剧,那真实得让人窒息!
“柳总,您没事吧?”古平原听到动静,从后院跑进来,见状吓了一跳。
李森林也闻声提着炒勺探出头:“咋了咋了?”
柳如意勉强稳住心神,摆了摆手,声音还有些发飘:“没……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东西。”她看着桌上那把刀,眼神无比复杂。这不再是件“有点邪门的老物件”,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沉重的秘密,一个……也许蕴含着难以想象价值的宝藏。
她想起了自己说的“需要真正的、能打动人心的故事”。还有比这更真实、更震撼的“故事”吗?但这故事,如此血腥沉重,岂是能随便拿来“体验”的?
白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窗户开着,刚才柳如意的惊叫和那瞬间异常激荡又迅速平复的“意念”波动,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前厅透出的灯光,眼神深邃。
柳如意看到了。她果然触发了刀中残存的意念碎片。这把刀的来历,恐怕比想象的更不简单。而这位大小姐,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之后,会怎么做?是将其视为不祥之物而畏惧远离,还是……看到其中蕴含的某种“价值”?
古平原和李森林的留下,老孙头的献刀,柳如意的接手……看似混乱的线头,似乎正在这把神秘古刀的牵引下,慢慢交织。这家客栈的未来,注定不会再平静。
柳如意慢慢坐回椅子上,目光逐渐从惊恐变得冷静,进而陷入沉思。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再次触碰了一下冰冷的刀鞘。这一次,没有幻象涌来。那刀静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她轻轻抚过刀鞘上粗糙的纹理,低声道:“你……到底是谁?想告诉我什么?”客栈外,1990年的晚风吹过空荡的街巷,带着远方时代列车的轰鸣。而客栈内,一段跨越时空的对话,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把能窥见过去的刀,会将他们所有人,引向何方?
白先生关上窗户,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来,这趟四百年后的旅程,是越来越有趣了。保护这把刀,弄清楚它的秘密,或许,也是他在这新时代找到的、第一个值得出手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