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没再阻止,只是紧紧盯着。
白先生接过包裹,入手一沉。他轻轻解开蓝布,里面的物件完全显露出来。那是一把带鞘的刀。刀鞘是普通的乌木,老旧,有多处磕碰和划痕,没有任何装饰。刀柄如露出的一截,黝黑,缠绳破旧。整体看去,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酸。
但白先生的指尖在触碰到刀鞘的刹那,浑身微微一震。那股“意”更清晰了。这不是神兵利器的锋锐之意,而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内敛,仿佛历经无数风雨血火后,将所有光华和煞气都深深埋藏,只余下最本真的“存在”。
他拇指轻推刀镡(护手),露出一寸刀身。没有预想的寒光,刀身是暗沉的,似铁非铁,似石非石,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流水又似云纹的天然痕迹,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极幽暗的光。
“这是……”白先生瞳孔微缩。这材质,这纹路,他似乎在葵花派某本极古老的残卷上见过记载,描述某种天外陨铁,性极沉静,能纳意念,非大师不能锻,锻成后光华内蕴,神物自晦。难道……
“哈哈,我当是什么!”刘经理凑近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这不就是块锈铁片子吗?老孙头,你这可真是……这位客人,你也看过了,这就是个破烂,对吧?”他边说,边伸手想去拿刀。
白先生手腕一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刘经理的手,将刀重新用蓝布裹好,递还给眼巴巴看着的老孙头。“此物……确非凡铁。”他缓缓道,看向刘经理,“刘经理方才在前厅,说淘到些与武侠有关的老物件,增添‘文化底蕴’,莫非指的就是这类?”
刘经理脸色一变,干笑两声:“客人说笑了,那种好东西,哪能随便拿出来。这个……就是个误会。”他转向老孙头,语气又硬起来,“老孙头,东西你也拿回去了,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再有下次,卷铺盖走人!”
老孙头默默接过刀,抱在怀里,低头开始收拾碎片。
白先生深深看了一眼那把被重新包裹起来的刀,又看了看刘经理闪烁的眼神,心中已有计较。这1990年的“江湖”,看来也并不平静。一把疑似神兵自晦的刀,一个可能识货却心怀叵测的商人,一个守着旧物茫然无措的老人……而他,一个穿越四百年的“白先生”,似乎无意间,又被卷入了是非之中。
他转身往前厅走,耳畔仿佛又响起佟湘玉那熟悉的唠叨:“额滴神呀,老白,你就不能消停点……”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白玉汤”的、玩味的笑意。
消停?恐怕是消停不了了。
这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这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小城客栈,他的“惊险而刺激的冒险之旅”,或许,这才刚刚拉开序幕。世事如浮云,大道在前方?不,此刻的他,只觉得前方迷雾重重,却又趣味盎然。
他得先弄清楚,这把刀究竟什么来历,以及这位刘经理,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直觉告诉他,这“同福客栈体验馆”的生意经里,掺着别的味道。
而保护一个老人和他可能承载着记忆与传承的旧物,似乎是他这个“前盗圣”,现“白先生”,无法袖手旁观的事情。
回到前厅,热闹依旧。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从某个“音箱”里飘出来:“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白先生坐下来,慢慢品着已经微凉的茶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仿佛看到了后院那个佝偻的背影,和那把藏在破旧蓝布下的、沉默的刀。
新的江湖,新的规矩,但有些东西,或许亘古未变。
夜色渐浓,“同福客栈体验馆”的霓虹招牌在九十年代小城的夜色里闪烁出廉价而殷勤的光芒。前厅的喧闹随着最后一桌客人摇晃着离开而逐渐平息,空气中混杂着酒气、食物残渣的气味和淡淡的香水味。
白先生没有走。他付了账,又多给了些钱,说要“体验一下古风住宿”。刘经理此刻正忙着应酬那几位有意投资的“金主”,见他穿着不俗(尽管在刘经理看来是奇装异服),气度也特别,便吩咐人给他开了后院一间相对安静的、装修成“侠客房”模样的厢房,也没多问。
房门一关,隔绝了大部分噪音。房间不大,仿古的雕花木床挂着纱帐,桌椅也是木制的,墙上还挂着一柄装饰用的未开刃长剑。白先生没点灯,内力虽被压制,但他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他推开后窗,清凉的夜风灌入,带着街市尾气的味道和远处隐约的火车汽笛声。
后院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里一盏昏暗的路灯,照着煤堆和杂物投下扭曲的阴影。员工宿舍是几间平房,此时大多黑着灯,只有最靠边的一间,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晕,映出一个佝偻的剪影,正是老孙头。
白先生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出窗户,落在后院的地面上,点尘不惊。他收敛了所有气息,贴近那间亮灯的房间窗下。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糊着报纸,破了几处洞。
透过纸洞,他看到老孙头坐在一张旧木床边,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裹。他没有睡觉,只是呆呆地坐着,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包裹,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的墙壁,那里似乎贴着一张泛黄的、小小的照片,看不清内容。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悲伤,还有一丝……决绝?
白先生眉头微蹙。就在这时,另一侧,通往经理办公室的走廊方向,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他身形一晃,隐入墙角的阴影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来的是两个人。刘经理,还有一个穿着皮夹克、身材敦实、眼神凶狠的陌生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手提包。
刘经理走到老孙头门前,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门根本没锁。
“孙师傅,还没睡啊?”刘经理脸上堆起笑容,但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锐利。那个皮夹克男人站在门口,堵住了去路,目光冷冷地扫视着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老孙头怀里的包裹上。
老孙头浑身一颤,猛地抱紧了包裹,警惕地看着他们:“刘经理?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啥大事,”刘经理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诱惑,“就是……白天你说的那东西,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真是个老物件。我呢,认识几个喜欢收藏的朋友。你看,你在这里打工也不容易,年纪也大了。不如这样……”他朝皮夹克男人使了个眼色。
皮夹克男人拉开手提包拉链,掏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放在老孙头面前的破木桌上。全是“四位领袖”的百元大钞,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九十年代初,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这里是一万块。”刘经理指着钱,“你把那‘烧火棍’卖给我。这笔钱,够你回乡下盖间新房,舒舒服服过好日子了。怎么样?”
老孙头看着那沓钱,眼神剧烈地波动着,有惊讶,有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痛苦的挣扎。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摸了摸怀里的包裹,又看了看墙上那张模糊的照片。
“不……不卖。”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这是俺爹留下的……不是钱的事。”
刘经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语气冷了下来:“老孙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个破烂。在我这儿,说不定还能发挥点价值。一万块,你干十年都攒不下!想想清楚!”
“俺想清楚了。”老孙头低下头,不再看他们,只是把包裹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怀里,“你们走吧。”
“你!”刘经理气得脸一红。
门口的皮夹克男人冷哼一声,一步跨进房间,伸手就去抓那蓝布包裹:“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
老孙头惊叫一声,拼命向后缩,但他年老体弱,哪里是这壮汉的对手。眼看那粗壮的手指就要碰到蓝布——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枯枝折断的脆响。
皮夹克男人的手腕,被一只修长、稳定、仿佛白玉雕成的手扣住了。不知何时,白先生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床边,挡在了老孙头身前。
“深夜扰人清梦,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吧?”白先生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他手指微微用力。
“啊——!”皮夹克男人只觉得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钻心,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另一只手握拳就向白先生面门砸来,劲风呼啸,竟有几分外家硬功的火候。
白先生头微微一偏,轻松避开这一拳,扣住对方手腕的手指一拧一送。
“砰!”皮夹克男人硕大的身躯像被一股柔韧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一口气没喘上来,满脸惊骇地看着白先生。
刘经理也吓了一大跳,指着白先生:“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客栈的员工,我们处理内部事务,关你什么事?”
白先生松开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看也不看那龇牙咧嘴的皮夹克男人,只是平静地看向刘经理:“路见不平而已。这位老师傅既然不愿卖,二位何必强求?难道这1990年,没有王法了么?”
他特意加重了“1990年”几个字,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刘经理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惊疑于对方的身手和突然出现的方式。他色厉内荏地道:“什么王法不王法!你……你少管闲事!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报警?”白先生点点头,“也好。正好请警察同志来看看,深更半夜,客栈经理带着打手,威逼利诱自家老员工,强买人家传家宝,是个什么道理。”他往前踏了一步,身上那股属于顶尖飞贼的、隐匿时毫无痕迹,一旦展露便令人心悸的气场微微散开。
刘经理和那皮夹克男人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什么危险的猛兽盯上,后背汗毛倒竖。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个穿着古怪的年轻人,恐怕根本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你……你给我等着!”刘经理撂下一句狠话,拉着还在揉手腕的皮夹克男人,仓皇退出了房间,脚步声迅速远去。
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孙头粗重的喘息声。
白先生转过身,看向缩在床角、惊魂未定的老人,语气缓和下来:“老师傅,没事了。”
老孙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滴在旧蓝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白先生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个包裹上。他知道,今晚只是暂时逼退了对方。刘经理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这把刀,以及老孙头执着守护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窗外,1990年的小城夜色沉沉,远处依稀传来迪斯科舞厅节奏强烈的音乐声。这个新旧交替、欲望涌动的年代,一个四百年前的来客,一段被尘封的往事,一把沉默的刀,已然交织在一起。
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