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的疼痛在药物和那瓶笨拙热水的共同作用下,终于渐渐平息,留下一种虚脱后的绵软。沈知珩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竞赛辅导室里只剩下他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江野坐在一旁,难得的安静,目光时不时扫过沈知珩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眉头微蹙。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沈知珩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沈知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看到那个号码的瞬间,他原本因为虚弱而略显柔和的身体线条,几不可察地重新绷紧。他没有立刻接起,只是看着屏幕执着地闪烁,直到铃声即将断掉的前一秒,才伸手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爸。”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丝毫刚才经历病痛的痕迹。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男声,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知珩,全国物理竞赛决赛,下周六?”
“是的。”
“准备得怎么样?”
“按计划进行。”
“嗯。”电话那头的沈国明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千钧,“沈氏今年有几个重要的合作方,他们的孩子也会参加。你张叔叔的儿子,李伯伯的侄子……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他沈国明的儿子,必须是第一。这不仅仅是成绩,更是面子,是某种意义上的资源展示和实力印证。
沈知珩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胃部似乎又隐隐传来一阵不适感。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听说你最近花了不少时间在……其他事情上?”沈国明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精准的洞察力,“那个学习小组?帮助同学是好事,但不要本末倒置。你的时间和精力,应该用在最有价值的地方。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我知道。”沈知珩的声音低沉下去。
“知道就好。拿第一,这是底线。”沈国明说完,似乎不打算再多言,“就这样。”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沈知珩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却格外苍白的脸。他没有动,只是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消化那短短几十秒通话里承载的巨大压力。
必须拿第一。
底线。
不要本末倒置。
这些词汇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回他身上,将刚才那片刻因为江野的存在而产生的微弱暖意,挤压得几乎消失殆尽。
坐在旁边的江野,虽然听不清电话具体内容,但沈知珩接电话时瞬间绷紧的侧影,以及那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我知道”三个字,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非同一般的压力。
他看着沈知珩放下手机后,那比之前更加挺直却也更显孤直的背脊,看着他下意识用指尖按压胃部的动作,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又是这样。
那些所谓的“家人”,除了施加压力,还会做什么?
他想起自己那个只会酗酒怒吼的父亲,又看看眼前这个被无形 expectations 束缚得喘不过气的沈知珩,忽然觉得,他们某种程度上,或许都是被困在各自牢笼里的人。
只是沈知珩的牢笼,更精致,更无形,却也……更沉重。
沈知珩终于动了动,他重新拿起笔,摊开之前未完成的难题,试图重新投入进去。但他的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迟迟没有落下。那总是清明冷静的眼眸里,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霾。
江野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别听他的”或者“压力别那么大”,但又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太过可笑和苍白。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沈知珩被这声响惊动,抬起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江野却不看他,径直走到饮水机旁,再次拿起一个纸杯,接了满满一杯热水。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个会变形的塑料瓶。他端着那杯热水走回来,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莽撞地“咚”一声放在沈知珩的手边,热水溅出来几滴,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毫不在意。
“喝点水。”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神瞥向一边,“……胃不是还不舒服吗?”
说完,他重新扶起椅子,重重地坐了回去,双臂抱胸,视线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只留给沈知珩一个硬邦邦的侧影。
沈知珩怔了一下,目光从江野泛红的手背,移到面前那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上。
杯口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眼前繁复的竞赛题目,也似乎……稍微驱散了一点笼罩在他心头的、来自电话那端的寒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捧住了那杯热水。温度透过纸杯传来,温暖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然后,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压力依旧存在。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有人用一杯笨拙的热水,无声地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