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阳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一股名为阴谋的味道。
程诺把玩着手里的乾隆通宝,黄铜的钱币在他指间灵活地跳跃、翻滚。
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碰撞声,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
“林一舟!”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位李副局长,演得有点过了?”
林一舟正看着窗外,闻言,视线转了回来,落在他脸上。
“什么意思?”
“一个正常的领导,就算要批评下属,也不会在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重伤员面前,表现得那么急不可耐。”
程诺眯起了眼睛,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他一进来,眼神就不对。”
“看你的眼神里没有惋惜,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敌意。”
“提到收藏家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瞳孔有一次非正常的收缩,心率肯定也加快了。”
这是程诺的领域:人心的观察。
他不像林一舟那样需要数据,他只需要看,用他那双洞察人性的眼睛。
“他不是在单纯地压制我们,他是在害怕。”
“害怕我们继续查下去,会捅破一个他捂不住的盖子。”
程诺走到床边,身体前倾,盯着林一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怀疑,他就是收藏家在我们警局内部的那只眼睛。”
“内鬼就是李建国。”
这个结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如果一个市局的副局长是内鬼,那收藏家的地位,就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恐怖。
这意味着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林一舟没有立刻回应。
他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开始飞速运转。
李建国的履历、他经手过的所有案件、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近半年的通话记录摘要、银行流水……
所有能从数据库里调取的信息,都在他脑中飞速闪过,进行着交叉比对和逻辑建模。
程诺没有打扰他,他知道,这是林一舟的战斗方式。
过了足足五分钟,林一舟才重新睁开眼,眼神清明,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你的结论,不成立。”
“为什么?”程诺皱起了眉。
“我从三个维度分析了你的假设。”
林一舟伸出三根手指,尽管动作因为伤势而有些僵硬。
“第一,动机:李建国,52岁,两年后退休,仕途已经到顶。”
“他儿子在省厅工作,前途无量。”
“他没有任何理由,在退休前冒着毁掉自己和儿子前途的巨大风险,去给一个犯罪组织当内鬼。”
“这不符合一个标准官僚的行为逻辑。”
“人心是不能用逻辑算的。”程诺反驳。
“那就看第二点,行为模式。”
林一舟没有理会他的反驳,继续说道。
“如果他是内鬼,他最应该做的,是暗中引导、误导我们的调查方向。”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用一种最愚蠢、最容易引起怀疑的方式,来强行中止调查。”
‘这等于是在自己脑门上贴了个我有问题的标签。“
“这不符合一个高智商犯罪协作者的行为模式。”
“那你说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恐惧。”
林一舟给出了和程诺一样的答案,但解释却截然不同。
“他的恐惧,不是因为自己是同谋。”
“而是因为他知道收藏家背后牵扯的势力,是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也无法撼动的。”
“他强行压制我们,不是为了保护收藏家,而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或者说,保护整个市局不被卷入一场无法收场的漩涡。”
“这是一种官僚主义的自保本能。”
程诺沉默了,林一舟的分析,冷静、客观,无懈可击。
从理性的角度看,确实比他凭直觉得出的结论更站得住脚。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林一舟的目光变得锐利。
“我们的行动信息,泄露得太快,太精准了。”
“伏击地点,时间,甚至连我们的人员配置,都了如指掌。”
“这种级别的泄密,不像是通过一个高级领导口头传达的。”
“更像是有人直接从我们的行动计划系统里,拷贝了数据。”
他的话让程诺心头一凛。
“能接触到行动计划系统的,除了我们支队的核心成员,就只有技术科和指挥中心的相关人员。”
“李建国作为副局长,他有权限查看最终的行动方案。”
“但他没有权限,也通常不会去关注底层的、实时的战术部署细节。”
“而我们的计划,在行动前一小时还在进行微调。”
林一舟的结论很明确:内鬼的级别可能不高,但位置一定非常关键。
而且能够接触到最即时、最详细的行动情报。
“你的意思是,我们怀疑错人了?”
程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很少怀疑自己的直觉,但林一舟的分析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
“我没有说你的直觉是错的。”
林一舟看着他,语气难得地放缓了一些。
“李建国肯定有问题,他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受到了某种压力。”
“他是一条线索,但大概率不是我们要找的那只眼睛。”
这是两人磨合以来,第一次在重大判断上产生分歧。
但和以往不同,这次没有争吵,没有“你这不合理”和“你这人真没劲”的互相攻击。
程诺看着林一舟苍白的脸,他知道,这是林一舟的世界。
一个由数据和证据构成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而他自己,则活在另一个由人心和气场构成的,充满变数的江湖。
他俩就像两条不同轨道上的列车,但此刻,目标却是指向同一个终点。
“行。”
程诺呼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乾隆通宝,屈指一弹。
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又被他稳稳接住。
“我还是觉得那老小子不对劲。”
他把硬币揣回兜里,咧嘴一笑。
“这样,我们分头行动。”
“你,继续你的数据建模,把所有可能接触到我们行动计划的人都列出来,挨个筛查。”
“你从科学的角度去找那只眼睛。”
“我。”他指了指自己。
“从我的玄学角度,去会会这位李副局长。”
“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就算他不是内鬼,他嘴里也一定藏着我们要的东西。”
这是一种全新的合作模式。
不再是你对或我对,而是我们用各自最擅长的方式,从不同的方向,包围同一个真相。
林一舟看着程诺眼中重又燃起的斗志。
那股鲜活,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规则束缚的生命力,让他冰冷的世界里也透进了一丝暖意。
“好。”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冲动,不要使用暴力。”林一舟的表情严肃起来。
“李建国是副局长,你动他一根手指头,我们都会立刻万劫不复。”
“你需要的是智慧,不是拳头。”
程诺笑了,笑得像只准备偷鸡的狐狸。
“放心,我可是个文化人。”他拍了拍胸脯。
“对付这种人,我有的是文化人的办法。”
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对着林一舟比了个OK的手势。
“你好好养伤,等我好消息。”
门关上了,病房里重归寂静。
林一舟看着那扇关闭的门,拿起鹿晓晓留下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单手打开。
屏幕亮起,映出他冷静而专注的脸。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一行行代码和指令开始流动。
一个庞大的筛选模型,正在他的指下,悄然成形。
科学与玄学,逻辑与直觉,两条平行的调查线,在这一刻,正式启动。
他们都相信自己能找到真相。
也更相信,在终点,他们会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