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盏血红色的灯,亮了六个小时十三分钟。
当它终于熄灭时,程诺几乎是弹射般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
但因为坐得太久,双腿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撞在墙上。
墙壁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肉,他却毫无所觉。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缓缓推开的门。
“医生!”
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看到门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人,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地宣布。
“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距离心脏只有三公分,再偏一点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病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已经转去ICU,四十八小时是危险期,度过去就没事了。”
“没事了……”
程诺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抽空一切的虚脱。
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这一次,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耗尽了。
周正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
他走过去,拍了拍程诺的肩膀,声音沙哑:“好了,人没事就好。”
“你两天没合眼了,去休息一下吧。”
程诺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ICU的方向。
那里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
他不去休息,也不吃东西,就像一头固执的狼,守在自己的领地。
周正明劝不动,只能让鹿晓晓送来了干净的衣服和热毛巾。
程诺机械的擦了把脸,毛巾上立刻沾染了灰尘与干涸的血渍。
他换上干净的T恤,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怎么也散不掉。
四十八小时,两千八百八十分钟。
程诺就在ICU外的长椅上度过。
他时而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波形,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时而站起来,焦躁的来回踱步,口袋里那枚乾隆通宝被他摩挲得温热发烫。
他没再哭,眼泪似乎在那一夜已经流干。
脸上覆盖着一层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是一株被烈日暴晒后脱水的植物,只剩下一点摇摇欲坠的生气。
周正明和鹿晓晓轮流来看他,带来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放在一边,最后又被原封不动地带走。
第四十九个小时,林一舟被转入了高级单人病房。
程诺第一时间跟了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规律的滴滴声。
林一舟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各种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维持着他的生命。
他睡着的样子,依旧是眉头微蹙,仿佛在梦里还在分析着什么复杂的数据。
程诺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看着他苍白的嘴唇,想起他平时总爱抿着唇分析案情的样子;
他看着他紧闭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里总是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静与疏离;
他看着他打着石膏的左臂,那是为了缓冲撞击留下的伤。
程诺伸出手,想去碰碰他,却在距离他脸颊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他怕惊扰了他。
这个平时永远整洁得体,一丝不苟的男人。
现在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生命像风中的烛火。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这份愧疚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护士进来换药,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程诺趴在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病床的栏杆。
仿佛怕一松手,床上的人就会消失。
他的睡颜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像是被噩梦魇住。
护士的动作很轻,但林一舟的眼睫还是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化作一道道光柱,斜斜地射入病房时。
程诺被一阵极轻微,沙哑的咳嗽声惊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略显涣散,但已经恢复了清明的眼睛。
林一舟醒了。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程诺的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他疼不疼,想说对不起,想说谢谢你。
可最终只是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林一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张写满了数据和逻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
他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程诺……”
“我在!”
程诺立刻应声,身体前倾,几乎要扑到床上去。
林一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青色的胡茬。
还有那件皱巴巴,明显大了一号的T恤,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用尽力气,扯动了一下嘴角,带出一个极其微弱,有些嘲讽的笑容。
“根据数据显示,人类在缺乏睡眠和营养不良的状态下,外貌会呈现断崖式下跌……”
他顿了顿,似乎是积攒了一些力气,才把话说完。
“……你现在这个样子,真丑。”
程诺整个人都愣住了。
预想中的煽情,预想中的沉重,全都没有。
只有一句最纯粹、最直接、最林一舟式的毒舌。
那块压在心口好几天的巨石,仿佛被这句话轻轻一敲,瞬间“咔”的一声,碎了。
程诺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嫌弃得不能再嫌弃的表情,忽然就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滚烫。
“操!”
程诺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笑意。
“你他妈……醒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林一舟的目光,落在他通红的眼眶上,眼神柔和了一瞬。
“这不合理!”他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舍己为人的最优解。”
“但是。”
他看着程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保护搭档,是警察的常量。”
不是变量,是常量。
程诺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住。
他吸了吸鼻子,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行,你牛逼,你最合理。”
他站起身,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顺便,给你这个数据脑看看,什么叫人形美食雷达的威力,保证让你三天内能下地。”
他转身快步走出病房,在门关上的那一刻。
他靠着墙,捂住了脸,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发自肺腑,轻松的笑。
他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病房内,林一舟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
微微牵起的嘴角因为扯动了伤口,而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闭上眼,感受着胸口传来的阵阵剧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
数据无法计算人心,但人心可以成为新的常量。
而程诺这个最大的变量,从今往后,是他林一舟必须守护的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