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因为那一声剧烈的关门声而变得稀薄。
程诺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钟,像一尊被抽掉了魂魄的雕像。
他缓缓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垫子里。
他抬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
他想不明白。
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靠着这种看似不着调,实则能瞬间拉近距离的社交方式。
在龙蛇混杂的市井中无往不利。
无论是跟街头的小混混勾肩搭背,还是跟广场舞大妈称姐道弟,他总能轻易地卸下别人的心防。
可这套方法,在林一舟这里,却撞上了一堵由数据和逻辑砌成的,坚不可摧的墙。
他不是没见过脾气臭的,也不是没见过难搞的。
但他从未见过像林一舟这样,会因为一句玩笑而产生如此剧烈反应的人。
那不是简单的生气,那是一种类似于信仰崩塌后的应激反应。
程诺的目光,落在了林一舟办公桌上那个被随意丢下的魔方上。
六个面,杂乱无章。
他忽然意识到,林一舟刚才那番看似攻击性十足的逻辑分析,其实是一种防御。
他在用他最熟悉的武器,来掩盖他最脆弱的地方。
程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半天没有点燃。
公寓里禁烟,这是林一舟的规矩。
他起身,走到阳台,拉开玻璃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靠在栏杆上,终于点燃了那支烟。
火光一闪,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头。
另一边,卧室里。
林一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将脸埋在双膝之间,身体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城市霓虹,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光斑。
他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的感觉。
这种他引以为傲,绝对理性的世界,出现裂痕的感觉。
程诺的那句玩笑,像一个恶毒的咒语,精准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三年前,那个线人惨死的夜晚。
他永远忘不了,线人的妻子看着他,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
从那天起,失控和变量就成了他的心魔。
他更加疯狂地信奉数据,试图用逻辑和秩序为自己的世界建立起一道坚固的壁垒。
他变得封闭,不近人情,因为情感本身,就是最大的变量。
而程诺,就是他生命中闯入的,最大的一个变量。
他无法预测程诺的下一步行动,无法量化他的直觉,无法理解他的江湖逻辑。
他允许这个变量侵占他的办公室,他的家。
甚至开始在潜意识里依赖这个变量带来的,那些数据之外的灵感。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这一切。
但刚才,程诺那句“内鬼会不会是你”,让他瞬间破防。
这句玩笑话,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他的心魔具象化了:
如果他的判断再次失误,如果他再次成为导致失败的那个变量,那他和内鬼又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林一舟攥紧了拳头。
他需要这种疼痛,来对抗内心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乱和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台的烟味淡了下去。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林一舟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门外的人也没有再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了进来。
“喂,机器人。”
是程诺的声音,他似乎把嘴唇贴在了门上。
“水开了,我给你泡了杯茶。”
“你那个什么……大红袍,我找了半天,没敢拿错。”
林一舟依旧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生气了。”
程诺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了平时的嬉皮笑脸,多了一丝郑重。
“是我嘴贱,我认。”
“我那套东西,在街面上好使,但在你这儿,不好使!我道歉。”
“我没怀疑过你,一秒钟都没有。”
“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咱俩现在跟没头的苍蝇一样,心里憋得慌。”
“想把话说开,结果用了最蠢的一种方法。”
“你要是不想出来,我就在门口等你。”
“反正我皮糙肉厚,地板也挺干净的。”
说完,门外就真的没了动静。
林一舟能想象出程诺此刻的样子,大概就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金毛,耷拉着耳朵,蹲在门口。
他紧绷的身体,在黑暗中,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原来,这就是程诺的逻辑。
简单,粗暴,甚至有些愚蠢,但却……真诚。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动了把手。
门开了。
程诺果然就蹲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仰着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林一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阳台。
程诺赶忙端起茶,跟了过去。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靠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城市的夜景。
“三年前的那个案子。”
林一舟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破碎。
“因为我的数据模型,死了一个线人。”
程诺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他没想到,林一舟又会对他说这件事。
“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林一舟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像是在对夜空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情感是无法被量化的变量。”
“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必须排除一切变量,相信数据,相信秩序。”
程诺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林一舟那身冰冷铠甲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所以,你害怕失控。”程诺轻声说。
林一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不是失控。”
程诺把那杯温热的茶,塞进林一舟冰冷的手里。
“你只是……太想把所有人都护在身后了。”
林一舟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程诺挠了挠头,恢复了一点平时的样子。
“不过我义父教过我,兄弟之间,有什么坎,一起过。”
“你信你的数据,我信我的卦象,但咱俩,得互相信任。”
“不然,还没等收藏家动手,咱们自己就先散伙了。”
他顿了顿,伸出拳头,碰了碰林一舟的胳膊。
“我信你,林一舟!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信你。”
林一舟沉默了很久,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熟悉的茶香,顺着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盘踞在心底的寒意。
“茶泡得不错。”他淡淡地说。
程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是,我可是人形美食雷达,泡茶这种小事,看一遍就会。”
夜色深沉,阳台上的两个身影,在城市的灯火映衬下,拉得很长。
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在那杯热茶和几句笨拙却真诚的话语中,被悄然填平。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仅仅是搭档。
他们是能将后背交给彼此的,真正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