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城市陷入最沉的睡眠。
林一舟公寓的客厅里,却亮如白昼。
林一舟已经坐在电脑前超过三个小时。
他面前的三个显示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时间轴和人物关系网。
他将今晚行动的所有通讯记录、人员调度、时间细节全部导入了自己的分析系统。
试图构建一个信息流动模型,找出可能的泄密路径。
每一次点击,每一次拖拽,都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模型显示,信息泄露的可能性,均匀地分布在每一个接触到核心信息的人身上。
数据无法告诉他谁是叛徒。
数据,失效了。
这种无力感,让他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失败的行动。
同样是看似完美的模型,同样是无法量化的意外。
他烦躁地拿起手边的一个魔方,手指无意识地飞速转动,发出“咔咔”的轻响。
这是他的习惯,当大脑高速运转或者陷入焦虑时。
他需要通过这种机械,有规律的动作来强制自己冷静。
程诺端着一杯热牛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将杯子轻轻放在他手边。
“还在查?”
“没有头绪。”林一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所有路径都是理论上的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细节的嫌疑度超过阈值。”
“所以说,数据也不是万能的。”
程诺靠在桌边,双手抱胸。
“有时候,得靠直觉。”
林一舟转动魔方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反驳。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魔方复位的最后一声轻响和服务器风扇的低鸣。
“哎,我说……”
程诺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他招牌式的,三分不正经七分试探的调调。
“林大博士,你智商这么高,又懂技术,还是这次行动的前方指挥,能接触到所有核心信息。”
“你说,那个内鬼……会不会是你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一舟转动魔方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向程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像一潭深水般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却掀起了骇人的风暴。
那是一种混着震惊、错愕,以及被深深刺伤的愤怒。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程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本意是想用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江湖方式,把最坏的猜测摆到台面上。
然后一笑置之,以此来证明他们之间无需猜忌。
他想表达的是“你看,我连你都敢怀疑,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更不该去怀疑别人”。
这是一种属于他的,粗糙而直接的信任表达方式。
但他显然高估了林一舟对这种黑色幽默的理解能力,也低估了背叛这个词对林一舟的杀伤力。
“我开个玩笑……”程诺立刻举起双手,试图解释。
“玩笑?”
林一舟打断了他,他站起身,一米八多的身高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程诺。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管这个叫玩笑?”
“根据逻辑分析。”
他开始了他标志性的句式,但此刻,这理性的分析却充满了暴烈的攻击性。
“第一,作为内鬼,我将获得什么?金钱?”
“收藏家的犯罪理念与我信奉的秩序完全相悖。”
“权力?我已经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我没有任何动机。”
“第二,如果我是内鬼,我为什么要破解艺术家的画?”
“我为什么要第一时间组织抓捕?”
“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浪费几个小时去分析根本不存在的泄密路径?这不符合行为逻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停在程诺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林一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程诺。
“你,程诺,一个靠卦象和直觉办案的人,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变量和不合理。”
“如果我是内鬼,我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这个不受控制的因素!”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件永远整洁的白衬衫,此刻领口微开,显得有些凌乱。
他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鲜活而痛苦的表情。
程诺被他这番话震在了原地。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被冒犯的同事,而是一头被触碰了逆鳞的困兽。
他那句轻飘飘的玩笑,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一舟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开关.
释放出了他一直用理性和秩序压抑着的,最黑暗的恐惧。
那恐惧,关乎于失败,关乎于失控,关乎于背叛。
“林一舟,我……”
程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对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不用解释。”
林一舟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也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人机,只是声音里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你的江湖智慧,你的玩笑,在我这里不适用。”
“我们是搭档,仅此而已。”
“我负责数据,你负责你的玄学。”
“除此之外,我们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响,震得程诺耳膜嗡嗡作响。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桌上那杯已经开始变凉的牛奶。
一股从未有过的懊恼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搞砸了。
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接近一个最不该用这种方式接近的人。
他像一个试图用火去温暖冰块的傻子,结果却只让冰块融化成了刺骨的冷水,将自己淋了个透心凉。
客厅里,那三个显示器依旧亮着。
上面复杂的数据模型像一张巨大嘲弄的蛛网,将他困在中央。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从犯罪现场到真相的距离,要遥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