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车内的空气,因为那封邮件,变得比车外的冬夜更加寒冷。
周正明和程诺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林一舟的异样。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那种白色不是他平日里那种缺乏日晒的白皙,而是一种血色褪尽的惨白。
“怎么了?”
程诺率先开口,他从没见过林一舟这副模样。
即使是面对最棘手的案子,这个人也永远是一副“一切尽在计算”的镇定。
林一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们。
周正明凑过去,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
当他看清那行字时,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弥勒佛般笑意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皱纹在他额头刻下深深的“川”字。
“停止调查,否则你会失去更多。”
程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愕和怒火。
“操!这是收藏家的挑衅!”
“不,这不是挑衅。”
林一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这是警告,而且是精准实时的警告。”
他的目光扫过周正明和程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我们在画室发现线索,决定行动,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零七分钟。”
程诺几乎是脱口而出,和林一舟待久了,他对时间也变得敏感起来。
“一个半小时……”
林一舟重复了一遍,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我们出动了市局刑侦支队、特警、技术科。”
“整个行动的核心圈,不超过十个人。”
“对方不仅知道我们的行动失败了,还精准地知道我的私人邮箱。”
“并在这个时间点,把警告发了过来。”
他的话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车内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可怕的,但又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浮现在所有人脑海中。
“有内鬼。”
程诺的表情也变得无比凝重,他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眼神里只剩下江湖人的警惕和狠辣。
“我们的队伍里,有收藏家的眼睛。”
周正明没有立刻说话,他粗壮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作为这支队伍的大家长,这个猜测对他而言,是比任何穷凶极恶的罪犯都更沉重的打击。
这意味着他所守护和信赖的体系,出现了裂痕。
“能接触到这次行动核心信息的人员!”
周正明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威严。
“现场指挥,你,林一舟。”
“特聘顾问,程诺。”
“后方总指挥,我。”
“技术支持,鹿晓晓。”
“以及,我向市局汇报时,在场的两位副局长,和特警队的带队队长。”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车内的温度就仿佛下降一分。
这个圈子太小了,小到每一个人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战友,甚至是师长。
林一舟的目光落回到自己的手机上,他的大脑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分析。
“发件邮箱是海外的匿名服务器,经过了至少七次跳转,无法追踪,邮件本身没有任何隐藏信息。”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份报告,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这说明对方是个绝对的专家。”他补充道。
“会不会是艺术家黑了我们的通讯?”程诺提出一个假设。
“不可能。”林一舟立刻否定。
“我们的内部通讯是加密专线。”
“以简墨那种沉浸在自己艺术世界的偏执性格,他不具备这种顶尖的黑客技术。”
“而且,他更不可能知道我的私人邮箱。”
“这个邮箱我只用于学术交流,与警务系统完全隔离。”
逻辑链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最令人心寒的结论。
收藏家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他们内部。
他们的每一次行动,每一次决策,都可能被对方了如指掌。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追捕,而是一场在黑暗中进行的战争。
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藏在哪里。
周正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部排出。
他看了一眼林一舟和程诺,这两个他亲手撮合在一起的年轻人,此刻脸上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件事,暂时不要扩大化。”周正明做出了决定。
“在没有证据之前,怀疑任何一个同志,都是对我们队伍的伤害。”
“但是,从现在开始,所有关于收藏家案的调查,转入绝对机密状态。”
他看着林一舟:“一舟,你的权限我会提到最高。”
“程诺,你的顾问身份,我会想办法给你一个更正式的编制,方便你行动。”
“明白。”林一舟点头。
“周队。”程诺忽然开口。
“我有个问题,高远那边,收藏家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艺术家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不干脆利落地解决目标?”
“反而像是故意暴露,引我们过来,再给我们发这封警告信。”
这个问题,也正是林一舟在思考的。
“他在测试。”
林一舟明悟的回答。
“他在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我们的决策模式,我们的能力边界。”
“今天的行动,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次数据采集。”
“而这封警告信,是测试的第二步。”
“第二步?”
“他在测试我们的决心。”林一舟的视线和程诺在半空中交汇。
“他想看看,在知道有内鬼,行动被全程监控的情况下,我们是会退缩,还是会继续深入。”
“这封信名为警告,实为战书。”
“他在邀请我们,进入他设定的游戏规则。”
程诺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犯,他是一个在寻找同类的疯子。
周正明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力道很重:“不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这里是双城。”
“天,塌不下来。”
“你们俩,先给我回去休息,养足精神。”
“这注定是一场硬仗,谁先扛不住,谁就输了。”
返回林一舟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警车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但这片繁华之下,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那种看不见的敌人,无处不在的眼睛。
带来的压迫感,远比真刀真枪的对决更加令人窒息。
回到公寓,林一舟径直走向他的办公区。
将平板接上扩展坞,屏幕上立刻被无数代码和数据占满。
他开始复盘今晚行动的每一个环节,试图从信息洪流中找到那微小的,可能存在的泄密细节。
程诺没有去打扰他。
他走到阳台,从裤兜里摸了半天,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为了扮演土大款,他今天换了身行头,那枚家传的乾隆通宝被留在了另一条裤子里。
没有了思考工具,他反而更能沉下心。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脸。
内鬼,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在市井江湖里,他见过太多的背叛。
为了钱,为了女人,为了地盘,兄弟反目,拔刀相向。
他懂得那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一刀的滋味。
可这里是警队,是他义兄曾经向往并为之奋斗的地方。
这里本该是正义和信任的代名词。
他的目光穿过夜色,望向林一舟的背影。
那个男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噼啪声,是这个寂静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试图用逻辑和数据,为这个混乱的世界重新建立秩序。
程诺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他忽然觉得,这个案子,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义兄了。
那个名为收藏家的幽灵,正在挑战他们所有人的底线。
如果连警队内部都变得不再可靠,那这个城市的光,又由谁来守护?
烟雾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想,或许,是时候用一些野路子来解决问题了。
既然对方不按规矩出牌,那他们,也未必需要墨守成规。
他掐灭了烟头,转身走进客厅。
看着林一舟那紧绷的侧脸,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慢慢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