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来。’
骑士昂首,目光落在墙头的白槿宜身上。
‘什么?’白槿宜怔住。
‘跳下来,我接着你。’骑士重复道,声音不高,却像钉进木板的楔子。
白槿宜终于听明白了,这人真是来救她的。只是这法子也忒险了些。她低头一瞥脚下虚空,心里便摇了头。
‘太高了!’她矮身喊道,‘你接不住的!’
骑士不再言语,只是将右臂缓缓抬起,朝她伸出了手。
就那么稳稳地伸着。
白槿宜望着马背上那个沉默的身影,某种滚烫的东西忽地从心口炸开,涌向四肢百骸。她忽然什么也不怕了。
后来许多年,她都没想明白这一刻的决绝从何而来。许是绝路使然,许是他那固执一伸的手,太过认真。
她挽起袖子,踩上外侧颤巍巍的脚手架。慌乱中摸到一截露头的麻绳,粗粝,却结实。
就它了。
她双手攥紧绳头,像儿时荡秋千那样,将身子荡出墙外。
风立刻灌满了衣袖。
耳畔呼啸如刀。她竭力绷紧腰肢,朝那臂弯的方向坠去,那截麻绳的长度,恰好在此刻用尽。
‘唔……’
眨眼的功夫,少女便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下坠的冲力,撞得她胸口发麻。骑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环住她的手臂立刻松了力道,转为一种极稳的承托。
明月恰在此时破云而出。
银辉泼洒的刹那,她终于看清他的脸。血气还在翻涌,却不妨碍她在心里下了判词,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神话故事里的那位小张太子.....我白槿宜运气不赖,竟能感召来菩萨座下的神将,果然是好人有好报!“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
‘没事。’白槿宜别过脸去。怪得很,脸颊竟有些烧。这滋味以前可从没有过。
上方忽然传来不祥的吱呀声。
骑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当下动作飞快,扶着白槿宜坐稳了马背。
少女同样反应不慢,身子一翻便即翻上了马鞍,她本就是骑马的好手,两人的坐姿,顿时由一上一下,变成了一前一后。
方才白槿宜借力荡下的那根粗麻绳,正是捆扎整排脚手架的关键所在。她全身重量的拉扯,早已让本就草草捆扎的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此刻,麻绳彻底抽离。
但听“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失去了主要束缚的脚手架猛地一歪。横木与立柱之间的绳结纷纷崩开,木料相互刮擦撞击,发出连串爆豆般的脆响。整排架子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在半空扭曲了一瞬,便朝着街心轰然倾覆!
恶徒们躲闪不及,一下被掩埋其中。尘土纷纷扬扬,霎时吞没了方才还亮如白昼的街面。
唯有马蹄惊起,在崩塌抵达的前一瞬,载着一男一女撞入深巷的阴影里。
不多久,喧嚣便被甩在了身后,苏逊所骑那匹马堪称神骏,动作灵敏,夜色中如黑色幽影般疾速穿行,却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白槿宜自幼便会骑马,家中厩藏的几匹良驹,平日里骑行起来,也算得心应手,此刻与身下这匹一比,却都黯然失色。
马蹄声声,犹如骤雨敲击大地,与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白槿宜抬眸时,夜色正从两侧翻涌着扑上来,像匹被抖开的玄色绸缎。
然而,不过转瞬,视野便再次清澈起来,却是月光撒下了银辉,将天地勾勒成另一番景象。
草木散发的气息,混合着冷冽的空气,扑打在人的脸上。
她心中知晓,眼下想必已来到了城郊。
但身后那人似乎意犹未尽,想必是觉得不够安全,于是继续狂奔,直至周遭万籁俱寂,先前那斑斓的人间烟火,尽数化为了遥远的荧光。
少女的乌发在风中肆意飞舞,那身略显宽松的男装也猎猎作响,随风翻飞。此刻的她,仿若一只破茧而出的轻盈蝴蝶,尽情畅享着渴慕已久的自由。
“这是要去哪?”她大声喊着。
“去一处安全的地方。”
少年的声音却像块沉水的玉,穿透呼呼风声清晰落进她耳中。白槿宜甚至错觉自己感受到了少年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一种奇异的亲昵感悄然在心底滋生。
“这儿还不够安全吗?”白槿宜满心疑惑,在她瞧来,此地已足够荒僻,且胯下骏马风驰电掣,那些地痞根本望尘莫及。
少年却并未作答,他微微皱了下眉,目光凝视着前方,似在思索着什么。
白槿宜便不再多问,谁叫马是人家的,自己此番能脱险,全仗着对方出手相助,于情于理,这行程的决定权都不在自己手里。
这般情境倒也新奇,以往跑马,总是局限于固定场地,哪像今日这般,趁着夜色,毫无目的却又酣畅淋漓地任由他人带着一路狂奔,还是头一遭。虽说不清楚身后少年究竟是何来路,但从内心直觉判断,此人应当并非是个歹人。
这般经历宛如梦幻,充满戏剧性,却又如此真切地在眼前铺展。白槿宜平日里饱读杂书,熟知故事里的种种桥段,男女侠客快意恩仇、拔刀相助后携手天涯的情节,她再熟悉不过。
未曾料到,今日自己竟成了故事中的主角。
她心想人生难得做几次主角,何不就此纵情一回?
“那就这样一直跑到天涯海角吧!”
呼喊出口的瞬间,她猛地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刹那间,一缕携着暖意的馨香,趁风而起,悠悠地飘入了少年鼻腔。
少年心口无端一紧,似有根极细的弦被什么拨了一下。这陌生的颤意来得突然,他甚至分不清,是为她坠入他臂弯时,那不管不顾的率真?还是为她此刻毫不设防、全然托付的信任 ?
仅仅愣神一瞬,他便凝视着少女的背影,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听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可一旦出口,却似承载了千钧之力,在夜空中悠悠回荡。
彼时,月光如水,倾洒而下,为天地万物镀上一层银边。微风轻拂,送来旷野里草木的的清香,少女策马驰骋其间,她那温玉般娇柔的身姿与这清朗的夜色、馥郁的草香相互映衬,融为一体……
这一切交织融合,勾勒出如梦如幻的绝美画卷。而这一个“好”字,恰似画龙点睛之笔,将这良辰美景定格为永恒的绝唱。
直到马鼻息变得粗重,苏逊才勒紧缰绳。黑马前蹄轻刨两下,踏碎几星流萤,终于在一片缓坡上站定。
白槿宜的话语虽然豪迈,但世上总归是没有天涯海角的,人生亦是如此,总有一个地方需要你停下来。
少年跳下马来,对着少女递出手掌,少女很自然的将那只手掌抓紧,随即轻盈的一跳,落在草地上,
细微的变动过后,那种悬浮云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尘世喧嚣与真实可触的存在感。
旷野上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夜色里鸣叫,月光将两个人影拉得老长,几乎重叠在一起。
说来也怪,二人分明相见不过一面,相处起来却是格外融洽,那种超乎寻常的默契,仿佛前一辈子就已经相熟相知,今晚这场相聚,倒像是跨越时空的久别重逢,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虽说我是阖州本地人,可这地儿,我竟也是头一遭来。”白槿宜微微仰头,望向夜空,先是轻轻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缓缓地、轻轻地吸了一口清凉之气。“真想不到,夜里景色还挺特别。”
“这儿想必是安全了。”苏逊看了几眼四周,回话的同时,心中不禁泛起些许忐忑之意。
静心回想,这番行事确实略显冒失,
虽说以他的能耐,收拾几个地痞流氓只不过是信手拈来,但万一碰到那么一两个难缠的货色,难保不会生出别的枝节”
此次出行另有重任在肩,怎敢为了别的事情有所贻误?更别说他根本不认识城内外的道路。
幸而路况不算复杂,否则他岂不是要成了那劫法场的石秀,在这陌生之地,刚扯着嗓子喊出那声通天彻地的‘梁山好汉全伙在此!’,下一刻,就被蜂拥而上的‘官兵’用刀逼近了角落。
“要不他们也追不上来,毕竟你这马这么棒。
白槿宜凑到马跟前,抬手轻轻抚摸着马鬃,随即发出一声衷心的感叹。
苏逊一向爱护坐骑,见白槿宜轻抚马鬃,双眸不禁微微一亮,内心那根紧绷的弦随之松弛下来。
“还没请教,你是哪家的神将,仙府何处,云斗几何,炉上插得几柱香?”白槿宜面色一正,忽地深深弯下腰去,兜头一揖。
“神将?”苏逊眉梢轻扬,眼中划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明白她话里所指。
“对啊,你不就是菩萨座下的神将?要不怎么会如此神勇?”白槿宜抬起身子,语气中透着几抹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