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外面冷进屋说。”
潘红梅没有说“原谅”,但那默许的态度,那一声无奈的叹息,对于孟弟而言,就已经是赦免和机会。
孟弟心中窃喜,脸上却依旧是悔恨交加的表情。
她顺从地跟着潘红梅,走进了那个她曾经鄙弃、如今却不得不依赖的家门。
只是,潘红梅那浑浊眼睛里深藏的悲凉与疑虑,以及孟弟低头的瞬间,眼底闪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
都预示着,这场“原谅”的背后,远非真正的和解,或许只是下一场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虚假的平静。
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再次成为了一个扭曲情感,与生存博弈的舞台。
潘红梅的“原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这个本就波澜起伏的家庭深潭。
孟弟留了下来,她收敛了之前的尖刻与张扬,变得异常“乖巧”。
抢着做家务,对潘红梅嘘寒问暖,只是那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算计和不安分。
看着她无所事事,眼高手低的样子,潘红梅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私下里,找到在县城医院干得不错的孟军,布满老茧的手局促地搓着衣角,声音带着恳求:
“军儿,你姐她,她如今也知道错了,总这么待着不是办法。你~你现在有出息了,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她?”
孟军看着母亲苍老,而卑微的神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对孟弟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厌恶至极。
但是,母亲的请求,和从小和孟弟一起长大的亲情,让他无法硬下心肠拒绝。
他沉默良久,最终,艰难地点了头。
孟军拿出了自己工作以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大部分积蓄,又拉下脸面,找同事借了一些钱,托关系、找门路。
终于在县城一个不算繁华的街区,为孟弟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办齐了手续,挂上了“孟弟诊所”的牌子。
诊所开业那天,孟弟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白大褂,脸上洋溢着一种重新掌控命运的得意。
她给孟梅和孟军都打了电话,语气热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
“军子,梅子,我的诊所明天开业,你们一定要来给我捧场啊!”
电话那头,孟梅只是冷冷地回了句:
“没空。”便挂了电话。
她正在准备研究生复试的关键阶段,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从未原谅过这个姐姐。
对她开诊所这件事,更是充满了不信任。
孟军则以医院工作忙、有手术为由推脱了,他实在不愿去面对那虚假的热闹,和妹妹可能流露出的虚荣。
孟弟挂了电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潘红梅在一旁看着,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拿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最好的外套,对孟弟说:
“他们忙,娘去。俺闺女开业,是大事。”
孟弟却猛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极其不耐烦的神色:
“您去什么去啊!路那么远,您这身体折腾得起吗?再说……”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潘红梅,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嫌弃:
“您穿成这样,去了让我的同事朋友看见了,像什么样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潘红梅拿着外套的手僵在了半空,心像被万根钢针扎了一下,一阵巨疼袭来,她差点晕倒。
但这一次,潘红梅没有退缩。
她想起了孟军的付出,想起了这个家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希望”,她不能任由孩子们之间的关系继续冰冷下去。
她沉下脸,用一种罕见的强硬语气说:
“我必须去!军儿出了那么多钱,梅子不在,我再不去,像什么话?外人怎么看咱们这家子人?”
她不再理会孟弟的阻拦,开始固执地翻箱倒柜,找好一点的衣服、鞋子。
孟弟见母亲态度坚决,眼珠转了转,立刻换上了一副担忧的表情,上前拉住潘红梅的胳膊:
“娘!我不是嫌您!我是担心您!您看您,血压一直不稳定,今天开业人多嘈杂,万一您累着了,或者气着了,可怎么好?那不是更给我添乱吗?”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潘红梅往屋里推:
“您就在家好好歇着,等我那边忙完了,稳定下来,再接您过去好好看看,行不行?
您去了,我还得时刻分心照顾您,这开业第一天,多重要啊!”
潘红梅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孟弟已经迅速走到门口,语气带着敷衍和不耐烦:
“好了好了,娘,就这么定了。您在家等我好消息!我赶时间,先走了!”
说完,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家,生怕潘红梅跟上来。
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潘红梅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里还捏着那件旧外套。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她看着紧闭的院门,又回头看看这冷清破败的老屋,一种巨大的、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以为的原谅和重新开始,原来在孟弟眼里,依旧是嫌弃和累赘。
自己的儿子女儿为她出钱出力,没想到在最重要的时刻,却被孟梅嫌弃,以各种理由把她推开。
她这个当娘的,拼尽一生,维系这个家,到头来,在孩子们各自的新生活里,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角色。
她缓缓蹲下身,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声。
阳光照在她佝偻的背上,投下一片浓重而悲伤的阴影。
她似乎听见了,诊所开业的鞭炮声,隐约从远方传来,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讽刺。
这个家,表面上看,孩子们似乎都有了着落,但内里的疏离与冷漠,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
潘红梅用牺牲和隐忍换来的“团圆”,终究也只是一场泡影。
日子像村头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在悄然叠加。
就在潘红梅,以为自己将在老屋里默默终老时,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孟家村——要拆迁了!
据说,是因为县里规划新发展区,孟家村这片地被划了进去。
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测量队都来了好几拨,村里人茶余饭后都在兴奋地盘算着,能分到多少补偿款,几套楼房。
孟弟在县城凯诊所,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也灵通。
等她确认了,孟家村要拆迁的消息是真实的后。她那双精于计算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心里飞快地拨起了算盘:
老屋虽然破旧,但宅基地面积不小,按照上级的补偿标准,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然而,户主却是潘红梅。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孟弟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先是回了一趟孟家村,对潘红梅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亲热和关心。
“娘,您一个人住在这老屋里,我这心里真是不踏实!听说要拆迁了,乱糟糟的,您年纪大了,哪经得起折腾?”
她挽着潘红梅的胳膊,语气充满了担忧:
“我跟鑫鑫(她的老公)商量好了,接您和爹(指孟长富的牌位)去我们家住,楼房干净,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住着舒服,也方便我照顾您!”
潘红梅愣住了。
她习惯了老屋的一切,习惯了村里的老邻居,从未想过离开。
她嗫嚅着:
“不~不用了吧,我住在这里挺好……”
“好什么呀?!”孟弟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是您闺女,又是家里的老大,给您养老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再说,拆迁这事复杂着呢,您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有我在,什么都帮您办得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