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死的。
像一具吊死鬼的舌头,软塌塌地,刮过黑风山。它舔过烧焦的断壁,舔过干涸成黑痂的血,却带不起一丁点灰尘。
这里,被洗得很干净。
被火,被刀,被那些穿着铁皮的“东西”,洗得连空气里那股子烂肉的臭味都淡了。淡得……像一碗忘了放盐的肉汤。
疯虎站在他那被拆得只剩一半的“家”门口,没动。
那两个黑窟窿,“看”着那座塌了一半的洞府,像在看一个被打碎的、空荡荡的碗。
碗里,什么都没了。
熊的骨头,没了。
人的骨头,没了。
那个躺在石床上,等着他回家的……也没了。
“哥……哥……”
一个念头,像一根生了锈的鱼刺,卡在他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像野兽在磨牙的、黏腻的声响。
身后,一阵“沙沙……咯吱……”的、骨头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
是阿豹。他和他那十几个活下来的“工具”,回来了。
他们跪在疯虎身后,不敢出声。
阿豹,变了。他不再是那只瘦长的、眼里只有狡黠的豹子。他整个身形,像被吹了气一样,生生大粗了一圈。原本土黄色的皮毛,如今漆黑如墨,上面,一道道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的暗金色纹路,正顺着他肌肉的起伏,缓缓流淌。他脊背上,拱起一排森白的、参差不齐的骨刺,像一把插在他身上的、未完工的梳子。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那双眼睛里,曾经的狡猾和贪婪,被一种更深的东西盖住了——一种纯粹的、狂热的、像是要把自己烧成灰献祭出去的……崇拜。
他和身后的那些“东西”,都变了。有的肋下多长出两条干瘪的手臂,有的嘴巴裂到了耳根,里面是一排排细密的骨刺,有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头质地,长满了青黑色的霉斑。
他们不再是妖。他们是……疯虎的“肉”。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和疯狂,喂养出来的,一群活的、会咬人的……肿瘤。
“大……王……”阿豹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长满了苔藓的湿石头在摩擦。
疯虎没理他。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走进那片废墟。脚下,黏腻的血痂黏住他的脚掌,又被他一步步撕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撕扯一块陈年的伤疤。
他走到洞府最深处,那里,曾经是黑毛熊王的宝座。现在,只剩下一堆被砸碎的石头。
他拨开石块,爪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抠着。指甲像铁犁,在坚硬的岩石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火星四溅。他不是在挖,是在用最原始的蛮力,将那块与大地融为一体的‘记忆’,连着岩石的血肉,一起撕扯出来。
“咔嚓。”
他从那坚硬的岩石里,抠出了一块东西。
一小截,被烧得焦黑的,不属于熊,也不属于人的……虎骨。
骨头上,还残留着一丝他熟悉的气息。暖的,像太阳。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巨大的、温暖的毛茸茸的影子,用头蹭着一只小老虎的背。没有声音,没有画面,只有一种感觉。
安全。
疯虎把那截骨头,死死地攥在手心。像个孩子,攥着自己唯一的一块糖。
他猛地转身,攥着骨头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甩!
“呼——!”
没有妖风,没有煞气。但洞穴深处的空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拧成了一块抹布!阿豹和他身后的怪物们,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四面八方压来,“噗通”一声,齐齐被压趴在地,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疯虎没看他们。他只是攥着那块骨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
饿……
肚子里那颗黑金心脏在叫,在哭,在用牙齿啃他的胃。它不想吃东西,它想吃“世界”。把天撕下来当饼,把地掀起来当汤……
他烦躁地呼出一口浊气。
那口气,黑中带金,喷在洞口的乱石上。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石头,竟像被泼了浓酸,表面“滋滋”作响,开始软化、蠕动,仿佛要活过来!
哈!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牙齿上,还挂着血丝。
他伸出另一只爪子,在眼前,慢慢划过。爪尖,带起一串黑色的残影。他能感觉到,爪子划过的地方,空间变得像黏稠的糖浆,连光线都弯曲了。
他甚至不用刻意去做。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这个“干净”的世界。他的【狂虎炼狱】,不再需要撑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窝。
爪子上,那丝丝缕缕缠绕的金色电弧,更亮了。那是被他污染的“天命”,是那只猴子留在他身体里最干净的东西。现在,也脏了。成了他爪子上,最锋利,也最恶毒的……倒刺!
就在他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沉浸在这种扭曲的、掌控一切的快感中时。
他的血。
他血脉最深处,那股从上古洪荒里流传下来的,混着不甘和怨毒的恨意。
动了一下。
像一条冬眠的蛇,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烫了尾巴。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两个黑窟窿,“看”向洞外极远的地方。
他“闻”到了。
不是用鼻子。是用那颗黑色的、怪物一样的心脏。
一股新的味儿。
一股干净得让他恶心的味儿。
那味道,像生铁,像闪电,像用一万件穿了几千年的神将铁甲,熬出来的一锅……锈水汤。
里面,还混着一丝熟悉的、让他爪子发痒的……风腥味。
是天庭的狗。
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规矩”的看门狗。
疯虎的身体,没动。
但他肚子里那颗黑色的心脏,“砰”地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股无法遏制的、原始的、像是饿了几辈子的……饥饿感,像岩浆一样,从他胃里,冲上喉咙。
口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往下淌。
黑色的,黏稠的。
他伸出分叉的、干裂的舌头,仔仔细-细地,舔过自己嘴唇上每一块凝固的血痂。
然后。
他笑了。
天真。
又残忍。
“吃的……”
他低声呓语。
“……来了。”
黑风山。
塌了一半的洞府里。
阿豹正指挥着手下那群怪物,用最粗暴的方式,“打扫”着这个新的巢穴。它们把碎石和骸骨堆在洞口,垒成一堵歪歪扭扭的、却充满了原始凶性的墙。
就在这时。
疯虎,从最深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阿豹看见他,立刻像条被主人召唤的狗,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跪伏在地。
“大王!”
疯虎没看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望着洞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准备。”
他开口。
“待客。”
客?
阿豹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边恐惧和极致兴奋的电流,从他尾巴根,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它知道!它知道“客”是什么意思!
这是……新主人的,第一场“家宴”!
也是它,和它身后这群怪物的,第一份“投名状”!
“是!!!”
阿豹发出一声兴奋到变调的咆哮,转过身,对着那群怪物,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疯虎不再理会身后那群正在亢奋嚎叫的“工具”。
他独自一人,走到洞口。
他坐了下来。
就坐在那堆由碎石和骨头渣子堆成的、简陋的“王座”上。
他安静地,等着。
风,变了。
一股清冽的、带着肃杀和铁锈味的冷风,像一把锋利的刀,突兀地,从山林间,刮了进来。
吹散了洞口的腐臭。
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被血污黏住的、干枯的毛发。
疯虎,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滴黑色的、黏稠如墨的血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从那空洞的眼眶中,慢慢滑落。
他张开嘴。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仿佛大地深处岩石正在被缓缓碾碎的……
“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