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武大帝的雷霆之威下,朱尚炳竟吓得从椅子上滑落在地,索性便伏地乞求道:
“孙儿有罪,请皇爷爷宽宥!”
朱元璋气得将几封题本扔到了瑟瑟发抖的朱尚炳身上,斥道:“你就是这么批阅奏章的吗!”
原来,之所以才疏学浅的朱尚炳能第一个批完奏章,是因为在绝大多数题本上,他都没有给出任何意见,而只是大笔一挥,写下“知道了”三个字。
朱允炆赶忙走上前来,拾起奏章看了看,便劝道:
“秦世子没有理政的经验,这才不敢随意做出批复,还请皇爷爷以龙体为重,不要动怒。”
朱元璋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秦王犯了错,懿文太子便央求朕饶了他,如今允炆你又为这个混账求情,还真是天道轮回。”
听了这话,朱尚炳突然福至心灵,说道:
“孙儿想着,以您老人家之圣明,朝廷里自然都是堪用的能臣,正所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臣’,这才没有敢轻易做出批复。”
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臣这句话,正是懿文太子朱标当年在争执之时所说的话。
当时朱元璋听后,还曾气得追打过他,朝野内外皆知。
如今皇帝尚在,太子已逝,老来丧子的朱元璋又怎能不被触动?
回想起往事一幕幕,朱元璋只觉百感交集,当即摆了摆手,叹道:
“罢了,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要怪便怪朕,实在不该对你们秦王一脉有所期待。”
朱尚炳听了满不是滋味,但终究算是逃过了这一劫,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燕世子朱高炽又捧着奏章走到了朱元璋面前,道:
“刑部的大多数题本,孙儿皆已批复,可有两本奏章,孙儿却不敢自行处置,还请皇爷爷圣裁。”
尽管对朱高炽的印象很好,然而有了朱尚炳刚刚的前车之鉴,朱元璋还是先拿起一本批复好的题本看了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发回重审。
朱元璋自然知道,孙子引用的是《尚书》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如果要枉杀无辜,宁可不顾及法律。
因而顿时来了兴致,仔细审阅了一遍奏章后,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为军卒阎群儿是冤枉的?”
朱高炽道:“此案阎群儿与其妻毛氏各执一词,卫所百户家失窃后,毛氏坚称自己看到了丈夫将行窃所得的金银带回家中,而阎群儿则说与己无关,是毛氏与百户私通后诬告。
最终官差虽然在阎群儿的家里找到了百户失窃的金银,但案发当晚,阎群儿尚且在几十里外的军营戍守,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行窃?
可刑部最终却根据人证物证俱在,给阎群儿定了罪。因此孙儿认为此案存疑,应当发回重审。”
朱元璋颔首道:“你处置的很好,不过又有什么案子是需要朕才能决断的?”
朱高炽取过一本奏章,恭敬地递了过去,说道:
“比如这件新淦县县丞厉中的案子。这厉中勾结当地土豪,对百姓巧取豪夺,使得民不聊生。
忍无可忍之下,百姓们聚集在了一起,烧了土豪的家,并且绑了厉中,准备押送入京。”
贫农出身的朱元璋,自幼便受够了酷吏的盘剥,因而听到这里,不由愤然道:
“百姓们没有做错,朕早已定下规矩,只要地方官胡作非为,却得不到及时制止,当地百姓便有权将其绑缚入京,由朕裁决。
并且官府还要发放百姓们来回的盘缠,这又有何难以决断!”
朱高炽面色难过的说道:“此案若是到此为止,确是再好不过。
只是行至饶州府时,却遇到了当地的卫所官兵,由于厉中巧舌如簧,百姓们又没有路引文书。
因此当地官兵以为遇到了造反的暴民,百姓们却误认为官官相护,双方便展开了激战,饶州府官兵死伤五人,百姓则死伤一十九人。
这件案子刑部不敢裁决,孙儿亦不敢擅专,还请皇爷爷圣裁。”
朱元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道:“依你之见呢?”
入宫前,张升曾不止一次的提醒,在老皇帝的心中,天下人等是这么排列的:儿孙、百姓、兵士、读书人、官员、商人,遇到问题时千万不要站错了队伍。
因此朱高炽小心翼翼地答道:“孙儿以为,百姓们苦不堪言方才抓了厉中,将其押解入京,途中遇到官兵拦截难免会错了意,奋起反抗也情有可原;
至于饶州府的卫所官兵,虽说受了厉中的蛊惑,但也只是尽忠职守,说不上有罪责。
故而朝廷若能法外开恩,双方都不治罪,并且对伤亡的百姓和官兵进行抚恤,就再好不过了。”
朱元璋叹道:“也只得这样了了。”
说着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大明律》中明确规定,凡牧民之官,非法行事,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
不仅如此,这厉中还挑起军民械斗,造成二十几人伤亡,当真该杀!
此案也无需再议,把厉中凌迟处死,枭首示众,籍没其家,再将其家中男丁发配戍边,女子打入教坊司充作官妓便是!”
尽管朱高炽认为,祖父对厉中未免有些量刑过重,然而终究还是没有牵连到无辜的百姓和军卒,因此还是躬身说道:
“皇爷爷圣明。”
朱元璋问道:“你方才说有两道奏章难以做出批复,还有一道是什么?”
朱高炽将另一封题本呈上,说道:“这桩南阳府的案子中,父亲苏惟善向当地官府告发,说女儿苏氏不孝,辱骂了自己,南阳府便按照晚辈辱骂长辈的罪行,判处了其女苏氏死罪。”
最是提倡孝悌之道的朱允炆,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道:
“此等以子辱父之举,实在是天理难容,南阳府的判决有理有据,又有何值得燕世子为难之处。”
朱高炽拱手道:“皇太孙殿下有所不知,人犯苏氏所执证词,则与其父苏惟善所言大相径庭。
据苏氏说,她四年前嫁给了当地县衙的小吏,山西平阳府人士何俭,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十分恩爱。
可前不久何俭因病亡故,并且留下了一笔家财。
苏氏想着丈夫是山西人,应当归葬故里,谁知却遭到了其父苏惟善的百般阻挠。
而且据苏氏所言,她非但没有辱骂这个贪图女婿家资的苏惟善,反倒在遭受殴打后,又被其诬告到了官府。
南阳府的卷宗上,也只是说在苏氏身上验出了多处伤痕,却并提及有人能证明她曾辱骂过苏惟善。”
朱允炆犹自不服气,问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
如若苏氏当真没有辱骂其父,苏惟善又怎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告到官府,并且还是杀头的罪名!”
朱元璋此时已看完了奏章,一针见血的说道:
“那倒也未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道刑部的题本上说,在苏氏入狱后不久,苏惟善便将女儿女婿的家财,尽数收归到了自己的名下。”
惨遭打脸的朱允炆,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咬牙道:
“似苏惟善这样利用朝廷推崇孝道,为了钱财转而诬告亲生女儿的无耻败类,实在是可恨之极,当严加处置才是!”
朱高炽道:“正因如此,孙儿才认为此案存在蹊跷,但由于事涉孝悌之道,又实在不敢擅做批复。”
朱元璋点了点头,却问道:“那你认为,朝廷该如何处置此事呢?”
其实朱高炽早就预料到,祖父多半会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回来,所以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案,但为了不太过锋芒毕露,还是假意为难的想了想,才道:
“首先,此案不可让刑部发回重审,因为从现有证据来看,多半便是苏惟善在诬告女儿。
可若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着实对朝廷提倡推广孝道不利。”
朱允炆不悦道:“善赏者,赏一善而天下之善皆劝;善罚者,罚一恶而天下之恶皆除矣。
似苏惟善这样的奸邪之辈,又怎能对其姑息,任由他为非作歹,却让无辜之人蒙冤而死!”
朱高炽拱手道:“皇太孙殿下,大明以忠孝治国,此事的真相实在不宜声张。
不过也没有必要委屈了受到冤枉的苏氏,只需以人证物证皆不足为由,判处苏氏无罪释放,并勒令苏惟善归还女婿的家财便是。
与此同时,朝廷还应该大力表彰执意为夫君归葬故里的苏氏。
如此一来,便可将舆论的焦点从孝悌转移到贞洁上,而前日里皇爷爷在各地都兴建了不少贞节牌坊,想来也是为了倡导女子应为节妇。”
朱允炆心道:你这法子不仅没有惩恶扬善,而且还动机不纯,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可就在这位严守礼法的皇太孙正要出言辩驳时,却惊奇的发现,祖父的面上,竟然露出了自己从所未见的赞赏之情,于是便赶忙识趣的收了口。
果然,还没过片刻功夫,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的朱元璋,便轻轻拍着朱高炽的肩膀说道:
“高炽,你真是有君人之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