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平和而威严的“上山来”三个字,如同无形的法旨,回荡在迎客坪上空,也重重地敲在每一个茅山弟子的心头。
玄玙长老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面对掌教那虽遥远却重若山岳的威势,终究没敢再出声,只是不甘地垂下头,退到了一旁。
那些原本剑拔弩张的弟子们更是噤若寒蝉,纷纷收起了兵刃符箓,垂首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迎客坪,从极度的喧嚣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山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秦垣面色平静,对于这个结果似乎早已预料。他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气机交锋而微微拂动的衣袍,对身旁仍处于震惊中的冯剑和孙有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跟上。
“走吧。”
他率先迈步,踏上了通往山上核心宫观区的青石台阶,步伐依旧从容。
冯剑和孙有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与一丝兴奋,连忙快步跟上。
经过玄玙长老身边时,孙有为甚至还故意挺了挺胸膛,丢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气得玄玙长老面皮紫涨,却又无可奈何。
通往主殿的石阶漫长而庄严,两侧古木参天,不时可见一些年代久远的石刻与亭台楼阁,无不彰显着茅山千年大派的深厚底蕴。
沿途遇到的茅山弟子,无论是巡山的还是路过的,见到他们这一行由掌教亲口准许上山的人,无不投来惊疑、好奇,甚至带着几分敬畏的目光。
尤其是落在秦垣身上的目光,更是复杂难言,显然“杜三思”传人出现的消息,已经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茅山内部迅速传播开来。
越往上走,建筑越发宏伟,灵气也越发浓郁精纯。最终,他们来到了一片极其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宛如雄踞山巅的巨兽般的大殿——三茅真君殿。
此处,已是茅山真正的核心重地。
殿门敞开,但门口却肃立着两排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护法弟子,其修为远非山下迎客坪那些弟子可比。而在大殿门前,一道身影已然负手而立,静静等候。
此人同样身着青色道袍,但袍服上的云纹更为繁复精致,材质也隐隐流动着灵光。
他面容清矍,看上去约莫古稀,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润平和,却又深不见底。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与周围的山川殿宇融为一体,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地的中心。
正是茅山当代掌教,玄镜真人。
与远处看到的模糊身影不同,此刻近距离面对,更能感受到他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深不可测的修为。冯剑和孙有为在其目光扫过时,都不自觉地感到心神一紧,仿佛被看了个通透。
玄镜真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走在最前面的秦垣身上。他的眼神极为复杂,有审视,有追忆,有一丝极淡的恍然,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愧疚?
“你便是三思师叔的弟子?”玄镜真人开口,声音比之前隔空传音时少了几分缥缈,多了几分真实的质感,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秦垣停下脚步,立于阶下,并未行晚辈之礼,而是依照道门平辈相见之仪,拱手道:“晚辈秦垣,师承杜三思。见过玄镜掌教。”
他这一声“掌教”,而非“师兄”,其中微妙的距离感,让玄镜真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茅山弟子们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此人,竟真的与掌教平辈论交?!
玄镜真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秦垣身后的冯剑和孙有为,尤其是在冯剑身上停留了一瞬,已然明了他们的来意,但他并未立刻提及镇灵司与元真道派之事,而是看着秦垣,缓缓道:“方才你在山下所言,‘清微殿前旧诺’……师叔他……离去多年,可还安好?”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秦垣沉默片刻,迎上玄镜真人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劳掌教动问。家师,已于十数年前,仙逝了。”
“仙逝了……”玄镜真人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瞬间黯淡了少许。
他仰头望天,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追悔,良久,才低声道:“……终究,还是未能再见师叔一面。他……走时可还安详?”
“师父走得平静。”秦垣道,“只是,临终之前,仍对茅山念念不忘,常言此生最大憾事,便是当年未能助师兄稳住大局,致使茅山南北分立,道统受损。他言道,昔日清微殿中,他为保全师兄清誉,自愿承担所有罪责,远走他乡,只望师兄能重整山河,光大门楣。”
他话语一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在这寂静的广场上清晰地传开:“然而,师父若在天有灵,见到今日之茅山,包庇外派,纵容门下恃强凌弱,强夺他人法器,甚至打伤前来求助的镇灵司同仁与无辜凡人……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会觉得,当年那一力承担,是否值得?”
这番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
不仅冯剑和孙有为屏住了呼吸,连周围那些护法弟子,乃至可能隐藏在暗处关注此事的长老们,也都心神剧震!秦垣这是直接将茅山最不愿提及的旧伤疤血淋淋地揭开,并将当下的不公与过去的牺牲直接挂钩,其言辞之犀利,问责之直接,令人心惊!
玄镜真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愧疚与一丝无力的神情。他闭上双眼,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恢复了之前的深邃,但那份沉重却挥之不去。
“此事……贫道已知晓。”玄镜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元真道派赵千钧行事鲁莽,伤及无辜,强夺法器,确属不当。我茅山监管不严,亦有责任。”
他看向冯剑:“冯队长,吴庆小友与任羽幽姑娘的伤势,我茅山会倾力救治,并奉上‘九转还金丹’与‘玉髓灵芝液’作为补偿,务必让他们恢复如初,不留隐患。”
冯剑没想到掌教如此干脆地承认错误并给出赔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抱拳道:“多……多谢掌教真人!”
玄镜真人又看向秦垣,目光复杂:“那‘生死盘’……既然已与冯队长结契,自当归还。元真道派那边,贫道会亲自说明缘由。”
这一步的退让,不可谓不巨大!这几乎是完全推翻了之前玄玙长老等人的处理方式,等同于在秦垣的质问下,承认了己方之前的错误。
然而,秦垣却并未就此罢休,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玄镜真人:“掌教,法器可还,伤势可治,那茅山包庇纵容之过,门风不正之失,又当如何?家师当年背负污名,换来的,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是非不分、恃强凌弱的茅山吗?这,便是您对昔日‘清微殿旧诺’的履行吗?”
声声诘问,如同重锤,敲打在玄镜真人的心头,也敲打在在场每一个知情者的灵魂深处。
玄镜真人沉默了。广场上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阳光照在他清矍的脸上,竟显得有些苍白。
旧债难偿,新怨又添。面对这位代师而来的“师弟”那犀利如刀的目光和直指本心的质问,这位执掌茅山多年的玄门巨擘,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挣扎。
他知道,仅仅归还法器和赔偿,远远无法平息眼前这年轻人代表其师发出的怒火,也无法弥补茅山当年亏欠杜三思的,以及如今亏欠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