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小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沿着官道一路疾驰，最终在距离茅山主景区尚有十数里的一处隐秘岔路口停下
冯剑下了车，低声道：“从此处上山，可避过三道明哨，两道暗卡。山路难行，我们要徒步了。”
秦垣与孙有为皆非寻常人，自是无惧。
于是三人借着稀薄星光，潜入山林，沿着一条被荒草藤蔓半掩的崎岖小径，蜿蜒而上。
随着三人的深入，周遭游离的灵气越发浓郁。
这还只是外围，就比野茅山主脉都浓郁了百倍。
孙有为一边拨开挡路的荆棘，一边低声嘟囔：“这茅山派，架子忒大，连条像样的路都舍不得修，尽搞这些神神秘秘的玩意儿。”他虽是抱怨，但眼神警惕，他深知此行的凶险。
冯剑在前引路，身形敏捷，对路径极为熟悉，显然并非第一次行走。
他沉声回应：“此路本是古代采药人或隐修者所辟，后来……茅山分南北两院，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茅山正门盘查极严，若无引荐或名帖，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唯有从此处，或可直达其外围重地‘迎客坪’。”
秦垣沉默跟随，步履沉稳，气息匀长。
他来茅山，其实不仅仅是为了任羽幽。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三人穿过一片异常茂密、几乎不见天日的凤尾竹林。
甫一走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方极为宽阔、以巨大青石板精心铺就的平台跃入眼帘。
平台依着山势开凿，边缘之外便是云雾缭绕的深涧，视野极为开阔。
平台中央，立着一座古朴的八角石亭，飞檐翘角，饱经风霜，亭额之上，以遒劲笔力刻着“迎客坪”三个大字。
此处已是茅山外围要地，虽非象征性的山门牌坊，却是通往核心宫观区的一处重要枢纽。
放眼望去，远处层峦叠嶂之间，无数殿宇楼阁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在晨曦与流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到底是茅山，千年大派的深厚底蕴与森严气象，扑面而来。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壮美，瞬间便被打破。
几乎是他们踏上迎客坪青石地面的瞬间，两道青色身影便如鬼魅般自石亭后的阴影中闪出，无声无息地拦在了路前。
这是两名年轻道士，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着茅山标准制式的青蓝道袍，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周身灵力波动虽不算磅礴，却也颇为精纯，显然根基扎实。
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大派弟子的、深入骨髓的倨傲与审视。
“站住！”为首一名面容精悍、眉宇间带着戾气的弟子厉声喝道，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柄形式古雅的松纹剑剑柄之上，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此乃茅山清修重地，尔等何人？报上名来！竟敢擅闯，可知该当何罪？”
另一名面皮稍白、眼神灵活的弟子，目光则更多地落在了冯剑身上，瞳孔微微一缩，显然认出了他这个“不久前刚带着伤员狼狈离去”的镇灵司校尉，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我道是谁，原来是镇灵司的冯大人。这两人是谁，为何夜访茅山？还是从古路而来！”
时值四象论道，茅山内有一位长老欲要应约观礼。
所以他们这些守门弟子，不能有丝毫马虎。
冯剑面色一紧，胸中怒气上涌，正要强压怒火上前交涉，却被秦垣轻轻抬手拦住。
秦垣步履从容，越众而出。
那精悍弟子见秦垣如此镇定，心中莫名一躁，眉头紧皱，再次厉声催促，语气更加不耐：“问你话呢！聋了吗？速速报上师承来历，说明擅闯意图！否则，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秦垣对他们的呵斥与威胁恍若未闻。
他略略抬首，望向那云雾深处、象征着茅山权力核心的宫观群方向，缓缓开口。
“故人之后，秦垣，特来拜会茅山玄镜掌教。”
两名守山弟子闻言，脸上的倨傲之色更浓，那精悍弟子更是嗤笑出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掌教真人乃玄门泰斗，日理万机，岂是你这来历不明的无名之辈说见就见的？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速速跪下受缚，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面皮稍白的弟子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师弟，跟这等狂徒多言什么，直接拿下，交由戒律堂发落便是！”
秦垣对他们的嘲讽与威胁依旧置若罔闻，只是依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仿佛源自古老传承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想和平拜会，如此的话……烦请通传，便说——”
他话音在此处微微一顿。
这一顿，仿佛具有魔力一般，整个迎客坪上流动的空气都随之凝滞了一瞬，冯剑和孙有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连那两名茅山弟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秦垣身上散发出的莫名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收住了声。
然后，他们听到了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边的一句话：
“家师杜三思，托我问掌教一句，昔年‘清微殿’前旧诺，可还作数？”
“杜三思”三字一出，石破天惊！
那精悍弟子脸上的嗤笑与戾气瞬间冻结，转化为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几乎要凸出来，死死地盯住秦垣，仿佛想从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伪造的痕迹。另一个面皮稍白的弟子更是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蹬蹬蹬”下意识地连退了三步，撞在了石亭的柱子上才稳住身形，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按在剑柄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剑鞘与扣环都发出了细微的“咔哒”碰撞声。
杜三思！
这个名字，对于年轻一代的普通弟子而言，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尘埃气息的符号。
但对于他们这些能被选派来值守迎客坪这等要地、需要知晓门内诸多秘辛与忌讳的核心弟子而言，他代表的是一段被刻意尘封、却依旧在高层暗流中涌动的痛史！
是那位辈分极高、据说与当代掌教师承同源、却在上代掌教仙去后，因南北茅山分裂之争而毅然扛下所有罪责、黯然离山的神秘师叔祖！
是让如今位高权重的玄镜掌教多年来每每提及，都会陷入长久沉默、神色复杂难明的存在！
他……他不是早已仙逝，或者说早已与茅山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吗？怎么还会有传人存世？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以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直呼掌教名讳，重提那牵扯到茅山最大伤疤的“清微殿旧诺”！
精悍弟子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声音都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与惊疑，色厉内荏地尖声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杜师叔祖的名讳，也是你能……能随口叫的？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是与不是，通传便知。”秦垣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若因你等延误，致使掌教怪罪下来，这后果……”
秦垣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你们，可能承担得起？”
这话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让两名弟子从极度的震惊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骇、茫然与深深的恐惧。此事牵扯太大，已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处置甚至想象的范畴。
若此人所言为真，他们此刻的阻拦便是忤逆尊长、怠慢贵客的大罪；即便此人所言是假，能如此准确地叫破这等核心秘辛，并且神态自若，也绝非寻常招摇撞骗之辈所能为！
那精悍弟子脸上青红交错，内心挣扎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对那面皮发白的同伴使了个极其严厉的眼色。后者会意，哪里还敢有半分耽搁，几乎是连滚爬爬，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转身便朝着山上宫观群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身形狼狈不堪，与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判若两人。
留下的精悍弟子则强自镇定，依旧横身拦在路前，但紧握剑柄的手关节已然发白，身形微微紧绷，如临大敌。他不敢再看秦垣的眼睛，只是盯着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们就在此等候！没有谕令，不得擅动半步！”
只是这警告，听起来已是底气全无。
孙有为在后面看得是瞠目结舌，使劲眨了眨眼，悄悄用手肘捅了捅身旁同样一脸震撼的冯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话：“我的个无量天尊……老秦这师父……来头也忒吓人了吧？不过杜三思？怎么好像并没有听说过。”
没听过，不代表孙有为会轻视杜道长，相反，说明这位老前辈是他没资格听闻的。
当初孙有为也和罗道长打探过杜道长的明讳，但是罗道长却讳莫如深。
冯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山间空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秦垣的身份，他略知一二。但是不便明说与孙有为。
于是他摇了摇头，示意孙有为稍安勿躁，一切静观其变。
秦垣不再理会那如临大敌、却又外强中干的守山弟子，他缓缓转身，负手立于迎客坪的边缘，眺望着脚下翻滚的云海和远处在晨曦中渐渐清晰的苍茫山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