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君指天 ----“雷友”
苏清月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王天君之名,我确在宗门典籍中见过零星记载,只知是位护法尊神。
却不知他与我们螺洲祖地,竟有如此深的渊源?”
“何止是渊源。”
苏振南目光悠远,仿佛穿透庙宇的残垣,望见了千年前的烽烟,“这位尊神,本是苍云大陆晋纪元时人,姓王名善。
其人身负奇才,早年投身军旅,凭一柄战刀纵横沙场,军中皆称‘王一刀’。”
“他性情刚烈,胸中自有一杆秤,最见不得欺压良善、贪腐横行之事。”
苏振南语气中带着慨叹,“彼时朝纲混乱,民不聊生,他数次直言进谏,非但无用,反遭构陷排挤。
一怒之下,他挂印封刀,竟带着麾下忠勇之士,落草于山野之间。
说是为寇,行的却是劫富济贫、护佑乡民之举。”
苏清月微微颔首,这类侠盗传说在民间并不少见,但旋即生出新的疑问:
“既已走上这条路,为何后来又会皈依道门,成就神位?”
“十年刀头舐血,快意恩仇之下,是愈积愈深的迷茫。”苏振南声音低沉下来,“他见过太多生死,也手刃过多条性命。
初时为‘义’而杀,后来却难免沾染无辜。
直至一日,他于镜中窥见自己眼中沉淀的血色与戾气,恍然惊觉,手中之刀能斩奸邪,却斩不断自身累积的业力,更斩不破这滚滚红尘的迷障。
于是,他散尽部众,封存兵刃,隐于天目山中,以一介屠夫的身份,试图在平凡中了此残生。”
“然而,向道之心,如同埋在灰烬深处的火种,从未真正熄灭。”
苏振南话锋一转,带着某种命运的必然.
“一日清晨,他手起刀落之际,望着喷涌的猪血,耳闻远处山寺传来的晨钟,忽如醍醐灌顶——这屠戮生灵之业,与昔日战场厮杀何异?
自身沉沦此间,与待宰之畜又有何分别?
一念及此,他幡然醒悟,红尘非是归处,唯有寻求无上大道,方能得真正解脱。遂洗净双手,毅然踏上前往五台山的求道之路。”
“可他身负杀业,又以屠牲为生,佛门清净地,当真会接纳他吗?
”苏清月蹙眉,觉得此事殊为不易。
“这正是关键所在。”
苏振南颔首,“他的过往,如同沉重的枷锁。
途中,他偶遇两位自南海普陀山远道而来的游方僧,风姿超然,正欲前往天竺佛国。
王善心向往之,上前恭敬施礼,恳请携行。”
“其中一位僧人目光如电,审视他片刻,缓缓摇头:‘施主,你煞气缠身,业力深重,西天路远,恐非你所能至。不若归去,勤修善业,或可减轻罪愆。’”
“王善闻言,神色不变,目光反而更加坚定:‘大师,往昔罪业,我自知深重。然求道之心,可昭日月!
若需任何考验,纵是刀山火海,我亦不辞!’”
另一位僧人见他意志坚决,沉吟片刻,开口道:“施主既有此心,贫僧便予你一道考验。
你若真能割舍这具承载罪业的肉身,剖腹剜肠,将五脏交予我等,以示与过往彻底决裂之志,我便带你同行,如何?”
“这……”苏清月呼吸一窒,“这分明是绝路!肉身既毁,何谈修行?”
苏振南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寻常人看来,确是绝路。
但在真正的求道者眼中,肉身不过是渡河之筏,是承载业力与习气的皮囊。
王善彼时已悟到此层——他要舍弃的,并非生命本身,而是这具被罪业浸染的躯壳,以及与之相连的、充满杀戮与迷茫的过去。
他相信,只要向道之心足够纯粹坚定,便能超越肉身的束缚,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甚至直达大道本源。
这是一种极高境界的‘舍’,非是求死,而是为了更高层次的‘生’。”
他继续讲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崇敬:“王善闻言,竟无半分犹豫。
他拔出随身戒刀,寒光凛冽,对准自身腹部,毫不犹豫地一刀剖下!”
“利刃切开血肉,鲜血汩汩涌出。
他额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紧咬牙关,左手撑住伤口,右手持刀,竟真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一剜出!
那脏腑犹自带着体温与生机,被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至僧人面前,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字字清晰:
‘大师……此乃我过往罪业之载体……愿以此……明我向道之志……恳请大师……带我同行……’”
苏清月听得心神俱震,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决绝的意志与撕裂般的痛苦。
“两位僧人本是出言试探,见此情景,亦震撼不已。”苏振南道,“他们深知,此非寻常勇气可为,乃是道心坚定至极致的外显。
二人收起所有轻慢,郑重接过那犹带余温的五脏,肃然道:‘施主之心,坚逾金石。
我等必携此“心”前往西天,助你了此宏愿。’”
“那之后呢?他失了五脏,如何还能存活,乃至显圣?”苏清月追问核心之处。
“这便是王天君传说最为玄奥之处。”
苏振南解释道,“他并非以寻常肉身存活。
当其决意献祭肉身、剜出五脏之时,其全部的精神、意志、以及那颗至诚的向道之心,已凝聚成不灭的‘心魂’,脱离了血肉皮囊的桎梏。
五脏离体,其凡俗肉身确在三日后生机断绝,但其‘心魂’已寄托于五脏之中,与天地间某种玄妙的护法神力产生了共鸣。”
“两位僧人继续西行。
三日后,途经一处幽谷,遇一奇人,仙风道骨,指着一口凭空出现、翻滚沸腾的金色油锅言道:‘二位大师,此乃“炼真锅”,入此锅中,可焚尽虚妄,直抵本源,省却万里跋涉之苦。’”
“僧人心有疑虑,不敢尝试。
其中一人忽想起王善所托,心念一动,言道:‘这位王善居士向道之心赤诚,或可借此锅考验其志。’
遂将一直以佛法温养、未曾腐坏的五脏,投入那沸腾的油锅之中。”
“轰——!”
苏振南声音陡然高昂,仿佛亲见那惊天动地的景象,“霎时间,油锅烈焰冲天,金光万道,龙吟虎啸之声响彻山谷!
待得异象平息,烟雾散尽.
只见一尊威严赫赫的法身显现于金光之中——面如重枣,怒髯贲张,头戴金冠,身覆金甲,单臂高举九节金鞭,左手中指竖直向天。
额上神目洞开,照耀大千,周身环绕着至刚至阳、诛邪辟易的无上神力!
这便是王善以其不灭心魂,历经‘炼真锅’的终极淬炼,褪尽凡胎,铸就的神道法身!
五脏归位,非是重归血肉,而是与其神道法则彻底融合,成就了**王天君**的护法神位!”
“原来如此!”
苏清月恍然大悟,“是以肉身之舍,换得神道之成!”
“正是。”
苏振南点头,“而他成就法身后,与我螺洲祖地的关联,才真正开始。”
他语气转为深沉,“据族史记载,彼时闽中郡洪水泛滥,百年不遇,螺洲因地势低洼,几成泽国。
洪水滔天,屋舍倾颓,先祖们困于孤岛,危在旦夕。就在绝望之际,天际金光普照,王天君法身降临,中指竖直向天,手持金鞭对着肆虐的洪峰猛然一挥,喝道:‘退!’”
“言出法随!那滔天洪水竟如受无形巨力阻挡,硬生生倒卷而回!
天君神目如电,又望向江心深处,金鞭遥指,一道金光没入水中,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嚎,那兴风作浪、引发水患的千年水妖,瞬间形神俱灭!
洪水自此缓缓退去,螺洲得以保全。”
“先祖们感念天君救命之恩,欲要叩谢,却只听空中传来宏大之音:‘此地民风淳朴,心存善念,合当庇佑。’
随后金光散去,天君踪影已杳。
为报此恩,先祖们便在螺洲修建了这座天君庙,世代香火供奉。
更为奇异的是,”苏振南环顾这破旧庙宇,语气笃定,“此后数百年间,每逢螺洲将有大难,无论是瘟疫、干旱还是兵灾,这天君庙中的神像,便会无故微微发热,给予警示。
而族中长辈若能及时察觉,虔心祈佑,往往便能趋吉避凶,转危为安。
可以说,王天君于我螺洲苏氏,有存亡续绝之恩,是名副其实的守护尊神。”
“竟有这般渊源!”苏清月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敬意,对这座破败庙宇和那残损的神像,再无丝毫轻慢。
“还有一事,”苏振南补充道,神色间带着深意,“传说王天君法身初成,显化于世间之时,曾单臂向天,竖起中指。”
苏清月一怔:
“这……似乎是极不敬之举?”
“表象而已。”
苏振南摇头,“后世修行者参悟,此乃‘指天证道’之姿!其所指,非是苍天,而是那些**口诵经典、心无敬畏,身披法衣、行同禽兽**的伪修!
他以这最直接、最刚猛的方式,向世人昭示:**大道真谛,在于心行合一,而非虚文缛节;无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与身体力行的实践,纵使念破千经万卷,亦是镜花水月!**”
苏振南又言:竖起中指,指天证道’之姿与闽河流域闽中郡的方言“雷友”谐音.
所谓“螺州”谐音“雷友”,就是对那些“口诵经典”、心无敬畏,身披法衣、行同禽兽**的伪修的莫大讽刺!.
苏清月闻言,陷入沉思。
她想起宗门内某些只知空谈道法、临事却畏缩不前的同门,也想起族中面临危机时,那些只知抱怨、却拿不出实际行动的族人。
王天君这惊世骇俗的一指,看似悖逆,实则是对“知行合一”大道至理最振聋发聩的诠释,是对一切形式主义、空谈误道之风最激烈的抨击。
“父亲,我明白了。”
苏清月抬起头,眼眸清澈而坚定,“田螺仙娘的传说,教诲我们的是温柔坚韧、知恩图报,如闽水之柔;
而王天君的传说,彰显的则是刚烈果决、勇猛精进、重在践行,如闽山之刚。
这一柔一刚,一水一山,共同铸就了我们螺洲苏氏的精神脊梁,也定义了闽中子弟的魂。”
“善!”
苏振南眼中满是欣慰,“你能领悟到此层,甚好。
守护祖地,化解危机,需要的正是仙娘般的仁心与韧性,亦需天君般的决断与勇毅。
时候不早,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父女二人起身,对那残破的王天君神像再次郑重一礼,随即化作流光,重新投入茫茫夜色与紧迫的征程之中。
苏清月的心境,经过这番洗礼,愈发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