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是阿冉的房间,内置摆放整整齐齐,从细节看出这是个很规矩的孩子。
等我再从困乏中转醒的时候,身上披着厚厚的外衣,房里空无一人,心道不会是阿冉在外忙活了一夜。
我一惊,赶紧出去寻他,转了一圈终于在饭堂里替下他的活儿,轰他去休息。
我没注意到他的眼圈有些红。
锅里一边熬着粥,另一边是馒头鸡蛋,没甚经验的我蹲着看火。
初初黎明,虽是经过一场风波,但方才一觉我却睡得很死,醒来之后反倒精神不错。
旺财早些去休息了,柳青青也刚好结束了西庭的收尾工作走进饭堂,她折腾一宿饿得头发昏,赶紧坐下来喝了两杯茶垫垫肚子。
我问起白衣们各自情况如何,她道阿歆青恕青命这几个年纪大些的内伤最重,这几日都不能动武。
柳青青问:“昨日折腾得鸡犬不宁,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原来她昨日问过白衣们,却全部统一了口径说是弟子间的比试误伤,不论怎么都不肯说真话。
我诧然,一时间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看看蒸锅里的馒头如何,先拿两个堵住她的嘴。
柳青青见到食物双眼就放了光,揣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看她急切,我只好笑笑:“慢点,不够还有。”
柳青青就着茶水把一个馒头囫囵入腹,她道,其实阿歆受的伤才是最重的,皮肉伤不提,内伤已经伤及了经脉,昨夜人手不够,他还要连夜下山奔波身体更吃不消。
当旺财下山时青青碰巧已经睡下了,自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再三拍门求救。
出门一听受伤多人,骇得她以为闯了强敌,忘了多穿两件衣服就跑上山,以至于身上还披着旺财的外衣。
柳青青突然神秘兮兮的对我说,她昨夜发现了阿歆的一个大秘密。
我在灶台旁把碗逐一排开倒粥,端上其一放在桌上示意让她吃。
她说,阿歆曾被废去一身的功法。
我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下:“从何看出?”
“手脚经脉皆有类似痕迹,曾跟着我家先生见过这样的例子,我家先生说……被废除功法的大都是被门派赶出来的弟子。”
柳青青从小就跟在良回屁股后头,从来都是良回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耳濡目染见得多了,该懂的也都多少知晓一些。
“大约三四年前我与我家先生来到鞍山镇,这个时候钟庄主才隐居这座无人问津的山头,自称隐庄。有一日我家先生出门去找老朋友,就是找的庄主,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呆头呆脑的白衣,粗略一看也从十五六岁的模样。”她道。
从此药堂就多了个打下手的阿歆。
故事很简单,说到这里就告一段落。
她喝粥一大口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也罢,你们内里的事务,我一个外人确实不好插手,等下我就下山送药去了,你记得得空过来帮忙。”
“好。”
待送走青青,我把饭食搭配好了挨个送白衣房里,最后叩开旺财的房门,旺财一愣:“你怎么来了,不会还没睡吧?”
“我睡醒才替阿冉帮的忙,怎么,感动到痛哭流涕了吗?”
旺财哭笑不得,一动牵扯了面上青肿,整个人抽搐。
我瞥他一眼:“快些吃完好好养伤,瞧你肿得像猪头一样。阿冉也是忙碌一晚,我去盯他休息。”
我刚要走,旺财叫住了我,停顿了会儿踌躇着用词:“你……知不知道,庄主醒了?”
我愣住,却才刚刚如释重负就又上了道枷锁。
“庄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所有白衣……全部下山。”
一瞬间如鲠在喉,我木讷了言语。
“怪不得……今日看他们……都面色不对。”我艰难的从嗓子里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过阿冉阿襄尚小不时会被送下山找户人家收留,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那我呢……?”
旺财移过视线:“阿襄他们年纪的送下山,我们如果不愿走庄主也拿我们没办法的。”
“我去找师父。”我坚定了主意找去师父寝屋。
对于偌大隐庄来说,我已经将庄内线路都已经摸得轻车熟路了,可瞧见南庭遍布的白色小花还是会心底一揪。
一个天人永隔的故事,我已不再想知道过去了。我是个爱听快乐结尾的人,什么愁啊怨的,我统统见不得。
这一生漫长极了,若在少年时就见过太过惊艳的风景,那么余生眼里再浓烈的故事都淡如寡水。
什么欢喜热烈,在初见那刻就已注定与之无缘。
胸口一闷,我不敢再想下去。
南庭庭院。
空气中传来熬制的草药味,我向药房里正在忙活的良回打过招呼,就没去打扰过多。
我推开寝屋却发现师父不在房内,适时听见隔壁有动静,我就鬼使神差的打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与暗道相连的后面有一个小房间,不甚简陋,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先听得一人语气淡漠疏离,定是我那大仙师无误了。
师父在与何人说话?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搜刮脑海上下也没找出个匹配来。
“长老此番前来辛苦,心领之至,但恕离笙不能从命,还请长老自己回去罢。”
陌生的声音痛心疾首:“如此顽固!迟早让他人再害你一条命去!”
“若真如此,那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钟离笙重复,“长老,我已不再是隐门中人。”
陌生者愤声破口大骂:“……你啊!当真冥顽不灵!捡了一山的别人不要的垃圾当宝贝,你怕不是让那个女子给迷了心神,死后也不得安宁……”
“元琛长老!”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愠色,“长老还请回罢。”
我在外头只听见模糊几句争吵,不知师父在于何人争执。
我生怕师父吵架一事上被人吃了亏去,等不及再绕去小路,在房间里一通摸索,终于在壁画后摸到了开关。
尝试再三,墙上那面挂着枫楠山庄字画的墙面向里转动,竟开出一扇门来!
“何方小贼门外偷听——!”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头传来中气十足的叫骂。
还没等我自报家门,只听一声兵器破空,迎头就是一柄化形巨剑直直向我砍来,刹那间寒光四起。
“什么东西!”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吓了一跳一脚踩空。
于是我歪打正着躲过一劫……接着整个人都摔进了密道里顺着阶梯滚了一身的灰。
书房墙面机关作势关上,我的视线内一片漆黑又被摔得七荤八素。
真是……好不体面。
还没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却有人持了剑直直向我,他嗤之以鼻:“我道是何方小贼,竟是个女子?行踪鬼祟听人墙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一个身着灰袍的老者,一把胡子蓄得老长。他浓眉大眼大圆脸,一看就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家伙。
“长老且收剑,这是我门下弟子。”钟离笙道。
“你收的弟子?”长老一怔。
待老者就这昏黄烛火看清我的模样,对着钟离笙竟是狂怒起来,手臂皆跟着震颤不已:“这女子……你岂敢,你岂敢!大逆不道!”
他大吼一声抽出佩剑又要砍我!
我在地上瞪大了眼,内心万马奔腾,你与师父交谈不悦为何要来砍我?!
没等我动作,却见光影一现,钟离笙身着单薄里衣,端着桌上剑鞘已是稳稳当当挡在我身前。
我松了口气。
谢谢师父,师父真好!
“起来。”钟离笙瞥向我。
我眼睛咕噜噜一转撒起了娇:“不嘛~我就要师父拉我起来。”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生生恶心那秃驴一把才不罢休。
钟离笙见我赖在地上,摇头无奈,当真伸了只手给我:“快起来,这么大的人还是小孩子脾性,像什么样子。”
师父没说什么,倒是老者怒火三丈:“你!不知礼数!不知尊卑!”
我起身拍拍灰,轻巧看那老秃驴一眼:“我还不知廉耻,目无法纪,您想必上了年纪词汇有限,晚辈体恤,再给您多补充些。”
“你——!”
那秃驴说不过我,当下被我气得不行。看在师父的面上收了剑,再不肯往我这多看一眼,哼气声震天响,唯恐旁人听不见似的。
我哪里是受了窝囊气往肚里咽的主,当下就左右阴阳开了:“师父您忘了介绍了,这位垂垂老矣的老者是谁啊?我猜,定是每日公事繁忙操劳,就连头发都劳损不剩了。”我提高了音量,“若是平日不顺得多了,拿晚辈出气也属正常,就是千万别气到了自己,徒儿听说啊,这年纪大了的人啊更容易中风!”
被人踩着硬伤戏弄说笑,老者吹胡子瞪眼睛,两指并了指着我发颤,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今日我元琛就砍死你这个满口胡言的妖女,替民除害!”
“长老。”钟离笙站在我前面,一双眼眸不起波澜。
有师父拦着,谅这老秃驴多大脾气也不能发作。
我还想多说两句,师父赶紧止住我:“……初儿,来见过隐门元琛长老。”
“隐门长老……哪个隐门?”我揉揉耳朵,而后一脸雷击的模样,“不会是世上无二的,师父那个隐门罢?!”
这老秃驴……能跟师父这等天姿国色,同门而出?
我惊呆了。
于是没等我表面恭敬糊弄一番,老秃驴首当不悦,语调高扬低落难听得紧:“免了,你徒儿如此神通,我一个糟老头子可受不起。倒是良回也不曾同我说起,原来还有个同魔头妖道混在一起的人。钟庄主你好生厉害啊,数月不见,你就收了个胆力通天的徒儿——”
“初儿重伤今日方才好转,还望长老莫要再计较。”
“计较?按你言下之意,就是我一代长老不远万里来同一个‘晚辈’斤斤计较?她可是普通女子?”他忽而向我发难,“烟渚畔与世隔绝数十载,其中曲谱如何被一个小丫头给学了去!”
我皱眉忍耐再三:“你这老秃驴,说我可以,不许说我师父!等我醒来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如今站在我师父面前羞辱于我,是仗着隐门的长老身份,还是仗着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
“初儿!”
“师父你让我说完。”我定定的看着老秃驴,“若有一日我做了对不起隐庄上下之事,我定会,自行离开师门。”
“呵,说的比唱的好听。”元琛长老甩过衣袖背过身去,“你若真当离笙是你师父,还不如在祸端发生之前就自行下山,离我子弟远些。”
面前这人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对我句句带刺。
气氛剑拔弩张,适时小木屋推门而进一人,正是良回端着药汤进来:“离笙,趁热喝药。”
说罢,良回有意把我带出去以解眼下胶着。
我不带好脸色:“……那师父你好好休息,初儿先出去了。”
刚走远了些,良回就问起我:“怎么同元琛长老吵起来了?”
“哼,是他为老不尊,以上欺下!”
良回为难,只敢站着中立说几句不左不右的话,生怕我这方暴脾气起了再冲回去跟老秃驴打起阵仗。
忽而问起白衣之事,良回解释是师父怕下次病发会再伤了无辜之人,与初衷事与愿违,还是早早让他们下山寻个好归处。
我叹,师父良善如此,就算人人咒骂内容也该是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我忽而问:“你是师父在隐庄的眼线吗,昨日……我瞧见你放飞的白鸽了。”
良回只好缄默不语。
“若怕我对师父不利,尽管冲我来,只要别让师父难过。”
良久,我已心情平复不少:“那秃驴还要在山上待几日,我就去镇上躲躲,若有要事就让旺财去镇上寻我。”
我倒也干脆,说罢就留给良回一个利落的背影,下山去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