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那瓶冰水带来的微弱暖意，像风中残烛，在江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被彻底吹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弥漫的绝望。
他推开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混合着食物腐败的酸臭味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昏暗的灯光下，小小的客厅一片狼藉——吃剩的饭菜和空酒瓶堆在油腻的桌子上，烟蒂和花生壳散落一地。
他的父亲，江建国，像一滩烂泥般瘫在破旧的沙发上，脸色酡红，眼神浑浊涣散，手里还攥着一个见底的白酒瓶。
“嗬……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听到开门声，江建国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钉在江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戾气，“老子……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江野面无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开场白。他脱下鞋子，尽量不发出声音，想直接穿过客厅回到自己那个用阳台隔出来的、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的“房间”。
“站住！”江建国猛地吼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旧的风箱。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因为酒精而摇摆不定，手里的空酒瓶随着他的动作危险地晃动着，“老子跟你说话……你聋了？！”
江野停下脚步，背对着父亲，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像结了冰的深潭。
“又他妈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江建国见他不回应，怒火更盛，摇摇晃晃地逼近几步，浓重的酒气几乎喷在江野后颈，“跟你那个没良心的妈一个德行！嫌老子没本事？嫌这个家穷？啊？！一个个都他妈翅膀硬了想飞？！”
提到母亲，江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紧闭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禁区，是支撑着他在这泥沼般的生活里坚持下去的、唯一一点微弱的光，也是最大的痛楚。
“她走了……你们都瞧不起老子！”江建国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空酒瓶，瓶口指向江野，唾沫星子横飞，“要不是为了养你这个拖油瓶，老子……老子至于混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他妈不好好读书，整天在外面鬼混……你对得起谁？！”
读书？江野心里冷笑。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每日的咒骂和随时可能飞来的酒瓶中，他连一个能安静写作业的角落都是奢望。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成绩烂得像屎！除了会打架惹事你还会干什么？！”江建国见江野始终沉默，那种无声的反抗更加激怒了他。他猛地将手里的空酒瓶砸在地上！
“砰——哗啦！”
玻璃碎片四溅，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浑浊的酒液残渣溅上了江野的裤脚。
江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看着脚边炸开的玻璃碎片，像看着与己无关的狼藉。背后被砖头拍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与此刻心口的麻木混在一起。
“废物！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江建国喘着粗气，指着江野的鼻子，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将他人生所有的不如意和失败，都倾泻在这个沉默的少年身上。
骂累了，江建国踉跄着重新瘫倒回沙发，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很快，鼾声混合着酒气响了起来。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满地的狼藉。
江野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他面无表情地绕过地上的玻璃碴和污渍，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走进了那个狭小逼仄的阳台隔间。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薄薄的、并不隔音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小孩的哭闹声，混合着身后客厅里震天的鼾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却小心翼翼展平过的草稿纸，上面是沈知珩下午在天台写下的、关于三角函数诱导公式的清晰推导。工整的字迹，严密的逻辑，像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光明世界。
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墨迹，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
天台上的风，那瓶冰水的凉意，沈知珩平稳的讲解声……与眼前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和刺耳的鼾声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门外是他无法摆脱的泥沼。
手中是他遥不可及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