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穆特用脊背靠着关上自己宿舍的木门，却没有去点灯。
黑暗里，他听到自己紧握成拳的指节格格作响的声音。
什么紧急军务，需要半夜三更来访？殿下送走了他就熄灯睡下了，并没有再找自己或者其他人商议，足见这事不是非今晚处理不可。
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跟帕赫利大人一起来？
如果是什么连帕赫利大人都没资格听闻的绝密，又为什么要站到窗口暴露自己，倒像唯恐没人看见。
他想让谁看见他半夜在她的书房里，与她并肩而立，喁喁私语？
他最后离开时，朝自己投过来那一瞥，带着一丝胜利和……某种挑衅的冷光。这不是贵族看一个侍卫该有的漠然或客气。
他是做给自己看的。为什么？
神庙的贵胄祭司与结绿宫的平民侍卫，唯一的交集就是她。
唯一的理由，也只能是她。
此念一出，杀意沸腾，沿着每一条血管灌注四肢百骸，肌肉块块暴起，像是侦查时摸黑逼近敌军大营，听到背后敌方哨兵的脚步，又像是列阵以待，望见冲天的烟尘和敌军招展的帅旗。
他不是嗜血好杀，他只是想保命。现在，他要保住的是比自己性命珍贵百倍的东西。
她闪动的笑涡，她翘起的发卷，她蝶翼般的睫毛遮蔽下慧黠的眼波，她红润嘴唇说出的，有时俏皮可爱、有时震撼人心的话语……
温柔甜蜜的潮水随着回忆一点点漫上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冷的决心。
刚才在庭院里，他是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一拳把那张俊朗面孔砸得开花，但现在他后悔自己没真的这么干。
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的珍宝，那个混账，他凭什么想来染指？！
她悲痛得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时候，她绝望得自毁自残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对峙满朝文武的时候，他在哪里？
现在她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站稳了一点脚跟，他倒出现了，试图用几句不咸不淡的弯弯绕，就拐走她的心！
紧握的拳头重重擂在木门上，砰的一声闷响。
那是他从废墟里用心头血捂热的心，把他从尘埃里拉出来的手，三百箭阵前护住他的身，照亮他黑夜的月，含在他嘴里的糖，许他以国士和柱石的王，他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
就算王储殿下此刻重生还阳，他回答他的也是同样四个字：
死战，不退！
苏蒂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一向下定决心后就把事情放下不再多想，可眼前却总是闪过那双深沉的碧眸，还有他说从来没有婚约时的神情。
她七岁就认识他了。不管她的人生道路如何波折动荡，她知道他都在那里，确定无疑，无须多想，仿佛是数学问题的标准答案，只等她想求助的时候去翻开。
但今晚，这答案仿佛突然变成了问题本身。
从他们相识伊始，她就时不时地从周围人口中听说他的婚约，帕赫利甚至还把她当作那个白垣城的小姐过。对她来说，那仿佛跟他的北方诸岛血统，跟他的祭司袍一样，是他这个人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听到他亲口否认这一切，简直难以想象，就像要她想象他突然把祭司袍换成阿蒙的金铠甲。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有点懊恼，因为她已经把这桩婚事当作她棋局的一部分来考虑，想着等他去白垣城就任主座祭司，可以利用他的身份、能力和关系，在自己不便远赴当地的时候，撬动红仓的调查。这么一来，她原本的设想就被打乱了，需要重新考虑。
但这没什么，她总有办法解决，再说了，也没有什么规矩要求一个神庙的主座祭司必须娶当地市长的女儿为妻。
但是她心里没来由地隐隐惶惑，像站在本以为坚固无比的堤坝上，却发现脚下正在冒水。
“阿铃，点一点没药香。”她揉着眉心，吩咐伴宿女奴。
安神的没药香气静静升腾起来。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从前，还是个孩子，跟两个好伙伴一起玩耍的黄金时光。
只要不是乐舞，神庙的课业对她来说就很简单。永远有正确答案，她总是能找到它。她甚至跟辛涅布较劲，看谁更快找出来。他总是跟自己同时作答，但她觉得他实际比自己快，只是等到她想出来才开始写。当然，他比她大三岁，理应如此。但在当时，这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坚信自己既然能与神庙学校的首席并驾齐驱，就一定不比任何男孩差。帕赫利在军营受训，回来就来找他们，三个人变着法子恶作剧，万一捅了篓子，就让辛涅布收拾残局——教习祭司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乖宝宝竟然是麻烦的始作俑者之一。
事情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也许，是从阿蒙不容分说地吻住她双唇那一刻起。他是她生命里一场风暴，把她从童年伙伴中间卷走，卷进你死我活的权斗厮杀，卷进轰轰烈烈、头晕目眩、天翻地覆的爱情，然后骤然消失，留下一地残局让她自己收拾。
她需要他……需要他们在原地不动，来证明她的世界还没有完全乱套。需要三人之间的友谊像白垣城那三座古老王陵（金字塔），不管沙丘如何在风暴中改变形状，都巍然屹立原地。如果他们自己移动了位置，她会像望不到王陵的沙漠旅人一样迷失方向的……
如果连辛涅布都有她不曾认识、无法想象的另一面，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
她把脸埋在被窝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森穆特就到她卧室外了。他觉得自己非得来见她一面不可，必须得看到她照常对镜晨妆，照常朝他露出可爱的微笑，他焦躁不安的心才能定下来。
他想念她。想得心都发疼了。
但是梳妆台前只有铃一个人在收拾。看到他，她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他拉到门外，悄声说：“殿下还在睡。”
“怎么了？”森穆特知道她因为神妾侍奉神灵的职责，一向习惯早起。
“她到快天亮才睡着，还哭了。”
一股怒火猛地蹿上天灵盖。那个混账，说了些什么，果然把她惹哭了！
“是哪个老狐狸又作妖，还是……想她哥哥了？”问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撕扯，他希望她哭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人，而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想到他们无法确定的未来。
铃摇了摇头：“殿下心思很重，心里有十句话，也不见得说半句。可是大人，你要是再这么天天跑来，她迟早还得哭。”
“你说什么？”
铃闷闷地说：“大人的心意，瞎子才看不出来。可就算我没见识，也知道这心思根本没指望，你是能把她娶回家还是能怎样？总有一天她会被安排着再嫁人的，到时候更难过。”
他一直以来心知肚明却不愿意多想的问题，就这么被直白地摊开在面前，刚刚还私心希望她是在为他俩无望的未来而哭泣，但当这个可能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一把刀子刺进心里。他捏紧拳头，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质问，语气近乎威胁：
“谁跟你说这些的？那个祭司？”
铃被他突如其来的凶狠吓到了，像受惊的小雀般往后一跳，拧着手指，心慌意乱地回答：“没有人……大人，我自己有眼睛，看人眼色长大的奴隶，看你跟殿下在一起那副样子，还不明摆着？这宫里的规矩，我知道，大人难道不知道。以前王储殿下指名把你调走，跟那心思没有一点关系吗？”
听到自己的处境被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森穆特反倒松了口气，心下歉疚，安慰她说：“对不起，我最近有点太紧张了，不该跟你发脾气。你说得在理……但这些事，千万不要往外透露，”他恳求地看她，“不然我就完了。”
铃的语气软下来，偷偷地瞧着他带着一丝倦容却依旧英挺的脸庞：“大人确实太辛苦了……我晚上还看见你巡查来着，都累瘦了，也没有刚进宫时爱笑了。”
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他定下心来，笑了笑：“没什么，一个大男人，不做事难道是来吃干饭的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多留意着点殿下。”
铃垂下头，撅起嘴没有吭声。森穆特以为她答应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就想走，却被她一把拽住胳膊。
“敢情我刚才讲的全是耳旁风吗？”她低声而急切地说，大人，我是怕你……也怕殿下出什么事，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这宫里的眼睛又不是只有我一双，你干嘛非得为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人……”
她突然打住了，因为那双眼睛深得像他巡查过的夜，盛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撞得她心里发疼。
“干嘛不肯回头……想想自己呢……”她的声音小得微不可闻，脸颊泛起薄红，手指从他结实的手臂上滑下来，揪着自己腰巾边绣的琉璃珠。
森穆特一时不知所措，抬头望见辛涅布就站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碧眸冷冷地看过来。
那个人……竟然还跟一个侍女纠缠不清。
王储殿下有权找别的女人，那个侍卫……他算什么东西，竟然想玩“主仆通吃”的游戏？
他径直走过来，对瞬间全身绷紧的森穆特视而不见，好整以暇地问铃：“殿下起身了吗？”
铃尚未作答，森穆特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把他推到墙上。
“你是怎么惹她哭了一夜的？！”
她哭了？！辛涅布瞳孔微收，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站直身子，冷静地说：“放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森穆特咬牙冷笑道：“所以她怎样你都无所谓吗？枉她还当你是朋友——”
“我记得她说过你绝对可靠，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辛涅布淡定地回答，“看来是时候建议她重申一下侍卫守则。”
“这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森穆特，“我执行任务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辛涅布冷冽的眸子也迸出火花，把衣领从森穆特指缝间扯出来捋平：“我在我自己的战场上。倒是你，似乎搞不清楚自己该在的位置。”
话音未落，卧室里传来苏蒂睡眼惺忪的问话：“谁在外面？阿铃？”
一旁看呆了的铃连忙抬高声音答道：“辛涅布大人来了，殿下。”
叮的一声脆响，似乎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森穆特觉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请他在书房稍坐一下，我就来。”
铃连忙答应着转身进去侍候，擦肩而过的时候丢给森穆特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辛涅布瞥了一眼那个侍女玲珑可喜的背影，又转过目光盯着他，话音像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不会跟她提到这场我有幸目睹的好戏，但记住，你的失态会害死她。”
说完，他径直转身向书房走去。
森穆特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要是现在也跟进去见苏蒂，很可能会控制不住采取什么过激的行动，那会吓到她……或者让她为难。
更可怕的，如那个男人警告的那样，真的“害死她”……
他死死咬着嘴唇，眼睛通红，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偏院。
像找救命解药一般，他扯开抽屉，打开珍藏在里面的小盒子，把她那日亲手给他做的糖掰下一大块放进嘴里，狠狠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泪水，翻开塞涅蒙大人布置他学习的卷轴，埋头苦读起来。
这道由她从云端垂下接引的天梯，毕竟要他自己去爬。他必须爬得够快，快得能追上她的脚步，快过任何阴谋的明枪暗箭，快过那个男人夺走她芳心的速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