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里昂的心情最近很不错。
这种不错并非寻常人的喜形于色,而是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
比如,他大方的赏赐了众人不少好东西,并且长久没有发动战争的打算;比如,对于几个犯下愚蠢错误的贵族,只是轻描淡写地处以流放,而非惯常的死刑。
艾丝特尔的存在,就像一滴落入沉寂深潭的鲜血,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让整个里维亚帝国最核心的这片水域,泛起了微妙的涟漪。
因此,当卡塔国那封措辞谦卑、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联姻国书,以及那位随之而来的、如同受惊鹌鹑般的王子一同抵达时,格洛里昂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觉得……颇为有趣。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展示和戏谑的心态,安排了这场会面。
偏殿内。
艾丝特尔头戴小礼帽,穿了一身挂满饰品却意外和谐的银白色长裙,华丽而圣洁。
她坐在格洛里昂下首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听着内侍官宣读那冗长的、充满虚情假意的国书。
她的目光,则毫不客气地落在下方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卡塔王子身上。
他确实如她所料,甚至更糟。
瘦弱,苍白,眼神躲闪,身上穿着明显不太合体的、试图显得隆重的礼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强行推到台前的惶恐。
艾丝特尔撇了撇嘴。
果然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格洛里昂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卡塔王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公主初回里维亚,我还想多留她在身边一些时日。至于联姻之事……或许可以让年轻人先接触接触。”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留下了一个暧昧的空间。
这既是对卡塔的敷衍,也是给艾丝特尔找了一个新玩具。
而艾丝特尔,立刻领会到了这份纵容。
格洛里昂将决定如何对待王子的权力下放给艾丝特尔,这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别的放纵。
他给予她的不是具体的指令,而是一种为所欲为的可能性。
艾丝特尔忽然站起身,裙摆上的宝石饰品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小巧精致、一直未动的金杯,步履轻盈地走到王子面前。
杯中是宫廷特供的蜜露,色泽金黄,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王子殿下远道而来,一定口渴了吧?”她声音甜美,笑容无邪,将金杯递了过去,“这是我们里维亚皇室特供的饮品,聊表心意。”
王子受宠若惊,又不敢拒绝这位气场强大的公主,颤抖着手接过,连声道谢。
他正欲饮用,艾丝特尔却忽然“哎呀”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她微微蹙眉,露出些许懊恼,“这杯好像有些凉了,恐失了风味。”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从王子手中拿回金杯,转身走向旁边侍立的女仆。
就在卡塔王子以为艾丝特尔要换一杯时,却见她拎起女仆托盘上用于温酒的、滚烫的银壶,手腕一倾——
“哗……”
滚烫的蜜露注入金杯,甚至溅出几滴落在王子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缩,却不敢呼痛。
艾丝特尔仿佛没看见。
她将再次满上的、冒着灼热蒸汽的金杯重新塞回王子手中,笑容愈发灿烂:“现在温度刚好,王子殿下,请务必赏光,一滴不剩地喝完它哦。这可是……我的心意。”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王子看着手中烫得几乎拿不住的金杯,又看看艾丝特尔那甜美却冰冷的笑容,最后求助似的望向王座上的格洛里昂。
黑皇帝只是慵懒地撑着下颌,红眸中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没有退路。
卡塔王子闭上眼,脸上是视死如归的惨然,颤抖着将滚烫的蜜露往嘴里灌。每喝一口,他的脸就扭曲一分,喉咙里发出被烫到的痛苦呜咽,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却不敢停下。
艾丝特尔就站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欣赏着他痛苦不堪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如同在观赏一只掉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
直到最后一滴蜜露被强行咽下,王子的嘴唇明显红肿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
艾丝特尔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接过空杯,语气轻快:“看来王子殿下很喜欢呢。”她转身,裙摆划出优雅的弧度,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王子远道而来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格洛里昂吩咐道。
卡塔王子说不出话来,行完礼便离开了。
艾丝特尔微微垂着眼睫。
她心中并无多少捉弄人后的快意,反而有种冰冷的清醒。她知道这部分历史,知道自己不会嫁给那个可怜的王子。
可正因为知道,她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战栗的力量——皇权。
它不需要你懵懂无知,它甚至允许你知晓部分真相。但它会用绝对的力量,让你心甘情愿地在其设定的轨道上行走,并让你觉得,这是你自己聪明的选择。
权利如何腐蚀人性?
给她无上荣光,将她打造成自己暴政的共犯与象征!
格洛里昂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塑造。
他正在将她拉入他的政治权力体系,让她习惯用地位和力量去碾压旁人,让她在行使特权的过程中,逐渐与这个暴政系统产生共生关系。
艾丝特尔捉弄卡塔王子,不仅仅是发泄,更是一种投名状,是向整个帝国宫廷宣告,她站在皇帝这一边,她享受并运用着这由他赋予的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不再是局外人,她成了参与者。
她的双手,或许还未沾染血腥,却已沾上了权力的毒液。
莫雯进不来里维亚帝国的王宫。
即便隐身咒用的再好,王宫里的高手就能发现她并且组织大批人进行围攻。
即便艾丝特尔帮助她逃了,莫雯这两年也不敢再来一次,哪怕一次!
毕竟巫师在这个时代一直遭遇猎杀。
还有那赫赫有名的猎巫行动。
所以艾丝特尔需要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抓住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即使这块浮木本身,就是深渊的一部分。
“做得不错。”
格洛里昂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赞许,却比指责更让人心头发寒。“奈克托夫家族的血脉,天生就该懂得如何让冒犯者付出代价,哪怕他只是一件不讨喜的礼物。”
他用了礼物这个词,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一个王子的尊严和人格。
那我呢?
我又算什么?
艾丝特尔抬起头,迎上格洛里昂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被夸奖后的恰到好处的依赖。
“是父王教导得好。”她顿了顿,像是寻求认同般补充道,“他配不上里维亚,更配不上父王赐予我的身份。”
这话半真半假。
不喜欢是真的,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需要向格洛里昂展示她的忠诚与同仇敌忾,展示出她对格洛里昂抛来‘戏份’的完美回应。
我理解并接纳了您的规则;我乐于运用您赋予的特权;我与您属于同一阵营。
格洛里昂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偏殿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艾丝特尔,所有的疼爱都是要收取回报的。”
这句话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权力交易冰冷的内核。
艾丝特尔的心骤然收紧。
“那父王觉得我,价值几何?”她语气带上一点被冒犯的娇纵,以及一丝好奇。
格洛里昂凝视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真正重量。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重若千钧。
“至少一国。”
艾丝特尔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刚刚被戏弄到如同惊弓之鸟的王子,她轻嗤一声,带着明显的不屑:“卡塔?”
“那哪里配得上你。”格洛里昂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蔑视,仿佛卡塔真的只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劣质礼物。
他的目光掠过她,投向更遥远的、仿佛有更庞大版图的土地。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容退缩的逼迫。
艾丝特尔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她知道自己必须问出这个问题,哪怕答案可能将她推入深渊。她放轻了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仿佛担心让父亲失望的脆弱。
“如果我做不到呢?”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格洛里昂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从王座上站起身,玄黑的常服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
他一步步走下王座的台阶,来到艾丝特尔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他没有动怒,只是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拂过艾丝特尔戴着耳坠的颊边,动作亲昵得像是在安抚。
然而,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的声音,却透露着最可怕的信息,“那我就把你永远锁在这座宫殿里。”
“用最华贵的锁链,缀满宝石,将你拴在王座之旁。”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描绘着一种美丽而绝望的囚禁,“你会拥有世间一切的珍玩,享有公主的尊荣,见识帝国的顶峰……但你的目光所及,将永远只有这四面的宫墙。你的天空,将只剩下我允许你看到的那一片。”
“你会成为我最珍贵、也最安全的……”
“收藏品。”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轻轻落下。
那一刻,艾丝特尔清晰地感觉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