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艾琳娜没有再催促林晓东进食，也没有离开，只是端坐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清澈的水上，仿佛那平淡无味的液体突然变得无比深奥。
林晓东看着她那副强自镇定却又隐隐透出些许茫然的样子，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活络起来。他知道，光靠语言描述，对于这个情感和感官似乎都高度“优化”了的未来人来说，终究是隔靴搔痒。
“回廊”里既然有茶具，有这么多古老的书籍，说不定……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艾琳娜专家，你说我的描述是‘主观冗余’，我承认。味道这东西，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光靠说，确实很难理解。”
艾琳娜抬起眼帘，冰蓝色的眸子看向他，带着一丝警惕，似乎预感到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林晓东露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无害的笑容：“但是，‘回廊’这里，看起来保存了不少古代的东西。莫比乌斯博士似乎对古文化很有研究。你说……这里会不会有……嗯……除了营养膏之外，真正的‘食物’？”
艾琳娜眉头微蹙：“‘回廊’的物资供应由中央系统统一配给，主要为标准营养合剂，以确保……”
“我知道，我知道，高效、纯净嘛。”林晓东打断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但我们不是在搞‘适应性研究’和‘文化观察’吗？亲身体验，是不是比干巴巴的数据和描述，更能让你理解什么是‘古人类的味觉感官’？这可是第一手的研究资料啊！”
他故意把“研究资料”几个字咬得很重。
艾琳娜明显犹豫了。作为一名严谨的学者，她无法否认“亲身体验”在理论研究中的价值。林晓东关于食物的那些描述，虽然荒诞离奇，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她认知体系的空白区域。那种强烈的、无法被量化的感官词汇，像是一种她无法破译的密码。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跟我来。”
她没有去中央餐厅的方向，而是带着林晓东走向“回廊”更深处，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区域。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储藏室或者工作间，摆放着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似乎很古老的仪器，还有一些密封的容器。
艾琳娜在一个控制面板上操作了几下，一个壁柜无声滑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包装各异的物品。她取出了一个不大的、密封的金属罐，上面标注着一种林晓东不认识的文字，但有一个图案他认识——一棵绿色的植物。
“这是莫比乌斯博士私人收藏的，‘茶叶’。”艾琳娜的语气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平淡，“据资料记载，这是古人类常用的一种非酒精饮品。其化学成分具有轻微提振精神的作用。”
林晓东眼睛一亮！茶叶！这可是他熟悉的领域！
“这个好！这个好！”他连忙接过罐子，入手微沉，“有热水吗？就是……H₂O，液态，温度在90到100摄氏度之间的那种？”
艾琳娜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多余，但还是走到一个嵌在墙面的设备前，操作了几下，递给他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清水。
林晓东迫不及待地打开罐子，一股久违的、清雅的茶香飘散出来，让他几乎热泪盈眶。是绿茶！他小心地捏出一小撮干枯卷曲的茶叶，放入空杯中，然后注入热水。
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如同沉睡的生命被唤醒，清澈的水逐渐染上淡淡的黄绿色。
艾琳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整个过程，平板已经处于记录状态，捕捉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茶叶的变化。
“好了，”林晓东将泡好的茶推到艾琳娜面前，自己则拿着那个装着热水的杯子，“请吧，艾琳娜专家。这就是你刚才喝的‘茶’，但这是它最初的样子。试试看，别一口吞下去，让它在舌头上停留一会儿。”
艾琳娜看着杯中漂浮的叶片和那略显浑浊的液体，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疑。这与她喝过的、完全透明、成分明确的液体完全不同。
但在林晓东鼓励（或者说看好戏）的目光下，她还是端起了杯子，依言小心地抿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接触舌面的瞬间，她纤细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烫！ 这是一种明确的、物理性的刺激，与她认知中所有“适宜入口”的温度都不同。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的味道在她口中弥漫开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率先占领了味蕾，这感觉并不愉悦，让她下意识地想皱眉。但就在这苦涩之后，一种奇异的回甘悄然浮现，丝丝缕缕的清甜从舌根深处涌出，伴随着那股独特的、仿佛带着雨后山林气息的芬芳……
她的表情管理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失控。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与困惑。她感受着口腔里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先苦后甜、层次分明的复杂变化，大脑似乎正在努力处理这远超“补充水分”范畴的感官信息。
“怎么样？”林晓东期待地问。
艾琳娜放下杯子，沉默了好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她抬起头，看着林晓东，非常认真地问出了一个让他绝倒的问题：
“这种先制造不适感（苦涩与高温），再提供微弱愉悦感（回甘与香气）的摄入方式，是古人类某种特定的……自我惩罚与奖励机制吗？”
林晓东差点把嘴里的热水喷出来。自我惩罚与奖励机制？！这脑回路也太清奇了！
“不是！当然不是！”他哭笑不得地解释，“这是一种享受！苦涩是味道的一部分，是为了衬托后面的甘甜，这叫层次感！就像……就像你们听音乐，不可能只有一种频率的声音吧？有高音有低音，有急促有舒缓，组合起来才好听啊！味道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指着那杯茶：“而且，不同的茶，味道完全不同。有的浓郁，有的清淡，有的果香，有的花香……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这还只是喝的，要是换成我跟你说的那些吃的，那味道的层次和变化，更是千姿百态！”
艾琳娜听着他的解释，又低头看了看那杯茶，冰封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林晓东之前的描述会那么“冗余”和“夸张”。这种体验，确实无法用简单的“好喝”或“难喝”来概括。
她犹豫了一下，竟然又端起了杯子，再次小心地喝了一口。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吞咽，而是按照林晓东说的，让茶汤在口中停留，仔细分辨着那苦涩、芬芳与回甘交织的复杂感觉。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新奇感，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她波澜不惊的心绪中，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艾琳娜手腕上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手环，发出了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振动。她眼神一凛，瞬间从那种短暂的沉浸中抽离出来，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疏离。
她放下茶杯，快速在平板上操作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什么信息。
“适应性引导课程暂停。”她站起身，语气重新变得公事公办，“你需要立刻跟我去一个地方。”
林晓东还沉浸在“茶道大师”的角色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啊？去哪儿？我这茶还没喝完呢……”
“星际文化修复中心，古代音像资料库。”艾琳娜一边说，一边已经向外走去，步伐比来时急促了许多，“我们刚刚接收到一段来自边缘星系的考古发现，是一段残存的古地球影像资料，其编码方式非常古老且特殊，中心现有的解析系统无法完全破译其中的内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晓东，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不确定和最后希望的光芒。
“莫比乌斯博士建议，让你去试试。他说……”艾琳娜顿了顿，似乎在复述一个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的判断，“……或许只有你这把‘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林晓东张大了嘴巴，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去破译……考古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