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整，分秒不差，林晓东房间的门铃发出了轻柔的鸣响。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艾琳娜已经站在门外。
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银灰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像是覆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霜。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平板，上面已经罗列好了条目。
“早上好，引导员。”林晓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试图用散漫的态度化解尴尬，“你们未来人都不需要睡眠的吗？”
艾琳娜无视了他的问题，视线在他皱巴巴的睡衣和鸟窝般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你的首要适应课程：个人仪表与基础社交仪态。新星历标准公民注重整洁、效率与得体。你现在的状态，不符合任何一项。”
林晓东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刚起床，难道要穿着礼服睡觉？”
“洗漱间内有全套清洁与整理设备。”艾琳娜侧身让开通道，语气不容置疑，“你有十五分钟时间让自己达到‘可公开露面’的基本标准。现在开始计时。”
林晓东被她这军训教官般的作风弄得没了脾气，嘟囔着“资本家看了都落泪”，转身冲进了洗漱间。
所谓的清洁设备，又是一次小小的文化冲击。没有水龙头，没有牙刷，只有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和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罐子。在林晓东对着头盔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领后，艾琳娜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进行远程指导。
“将头部置于感应区。选择‘标准清洁’模式。口腔护理液体会自动雾化喷射，无需漱口。”
林晓东依言照做，一阵清凉的雾气笼罩了他的头部和口腔，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几十秒后，雾气消散，他感觉牙齿光滑，口气清新，连胡茬都似乎变短了一些。高效，但毫无刷牙洗脸的仪式感。
至于头发，他试图用手扒拉两下就算完事，却被艾琳娜通过门外的监控（他怀疑整个房间都在她监控下）严厉制止，被迫使用了一个“发型固定仪”，将他的乱发强行镇压成了一个略显呆板但十分“整洁”的形态。
当他终于按照要求，换上一套为他准备的、同样是纯白色但材质奇特的“标准便服”走出洗漱间时，艾琳娜看了看平板上的时间。
“超时两分十七秒。效率评级：不合格。”她一边记录一边说，“现在，进行社交仪态基础。首先，眼神交流。”
她走到林晓东面前，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他：“在非亲密关系的社交中，保持适度的眼神接触是尊重与坦诚的表现。视线游移、过度躲闪或长时间凝视，均被视为失礼。”
林晓东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
“看着我。”艾琳娜命令道。
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她的视线。那双眼眸像两潭极地深冰，冷静、透彻，没有任何情绪温度，让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分析了一遍。
“现在，尝试做出一个表示‘友好’的表情。”艾琳娜继续下达指令。
林晓东努力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因为紧张和别扭，那个笑容僵硬得像面部神经抽搐。
艾琳娜看着平板上传来的面部肌肉运动数据，摇了摇头：“肌肉调动不协调，与标准‘友好’表情模型匹配度低于30%。更像是一种……轻微的痉挛。”
林晓东：“……” 他放弃了。
接下来是语言课程。艾琳娜播放了一段全息影像，里面的人物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进行着日常对话。
“请跟读：‘今日气候调节参数适宜，令人心情愉悦。’”
林晓东嘴角抽了抽，干巴巴地重复：“今日气候调节参数适宜，令人心情愉悦。” 他觉得这话像是天气预报AI念的稿子。
“错误。你的语调缺乏应有的平稳度，尾音略有上扬，带有不必要的情绪色彩。”艾琳娜指出，“重来。”
一连重复了五六遍，直到林晓东模仿得几乎和AI一样毫无波澜，艾琳娜才勉强点头。
然后是词汇运用。当林晓东用“牛逼”来形容一个未来科技产品时，艾琳娜的平板立刻发出了警告提示。
“检测到未收录俚语，可能携带侮辱性或不明确含义。建议使用‘效率卓越’或‘设计精妙’。”她严肃地纠正。
当他说某个东西“笑死”了时，艾琳娜更是直接中断了课程，认真询问：“‘笑死’是一种确切的生理反应描述吗？你的生命体征并未显示呼吸衰竭迹象。请使用更准确的表述，例如‘颇具趣味性’。”
林晓东感觉自己在教一块石头说人话，而这块石头还反过来嫌弃他说的不是石头语。
半天的“适应性引导”下来，林晓东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标准模具里的橡皮泥，浑身不得劲。午休时，他被带到“回廊”的一个小餐厅，艾琳娜给他拿来一份标准营养餐——一块淡绿色的、质地均匀的膏状物和一杯清水。
看着那坨毫无食欲的东西，再想起昨天测试时见过的那些“未来食物”，林晓东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引导员同志，”他用勺子戳着那坨“绿膏”，“咱们能不能商量点事？关于吃的。”
艾琳娜抬起头：“营养配比符合古人类复苏期标准，能量补给高效……”
“但不好吃啊！”林晓东打断她，“食物不仅仅是补充能量，它还是一种享受，一种文化！我们有句老话叫‘民以食为天’！你们这就叫……呃……”他卡壳了，未来人可能不懂“虐待”这个词在饮食上的引申义。
他眼珠一转，决定换个方式。他放下勺子，双手比划着，脸上露出极度陶醉、怀念的表情，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描述起来：
“想象一下，艾琳娜专家！那金黄油亮的烤鸭，外皮酥脆，肉质鲜嫩，配上甜面酱、黄瓜条、葱丝，用薄薄的饼卷起来，一口咬下去……油脂的芬芳，面酱的甜咸，蔬菜的清爽，在嘴里爆炸！”
他一边说，一边密切观察着艾琳娜。他发现，当他描述到“油脂芬芳”、“在嘴里爆炸”这种充满感官刺激的词语时，艾琳娜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拿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有戏！
林晓东心中暗喜，决定加大力度。他继续描绘，表情更加夸张，甚至带上了动作：
“还有那翻滚着红油、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火锅！里面涮着毛肚、黄喉、肥牛……七上八下，捞起来，蘸上香油蒜泥，那个爽脆，那个麻辣鲜香！”他做出一个被美味冲击到灵魂出窍的夸张表情，身体向后仰了仰。
“或者，在炎热的夏天，来一碗冰冰凉凉、带着碎冰渣的草莓沙冰！酸甜的果肉，细腻的冰沙，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带走所有燥热！”他配合地做了一个哆嗦的动作，仿佛真的被冰到了。
他描述的不是多么顶级的珍馐，都是最普通、最具烟火气的食物，但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强烈的感官词汇。
艾琳娜一开始还试图维持冷静，用平板记录他“异常的语言表达和肢体行为”，但渐渐地，她的记录速度慢了下来。她那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名为“困惑”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她看着林晓东因为描述美食而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脸，听着那些她从未体验过的、关于“味道”和“口感”的陌生词汇，感觉自己的数据库和认知体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就是“享受”？
林晓东看着她略显迷茫的眼神，知道自己的“文化反击”起效了。他停下描述，身体前倾，带着狡黠的笑容，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样，艾琳娜专家？想不想……亲自体验一下，‘好吃’到底是什么感觉？”
艾琳娜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迅速恢复了冰冷的姿态，但耳根却泛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她避开林晓东的目光，生硬地回答道：
“不需要。高效补充能量即可。你的描述……充满了不必要的主观冗余。”
但她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也没有催促林晓东吃掉那盘绿膏，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在消化着那些“冗余”信息。
林晓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心里乐开了花。
看来，这把“钥匙”，不仅能开门，好像还能……撬动冰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