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东被一阵撕心裂肺的震动声惊醒。
不是闹钟，是他那台服役了五年，此刻正在床头柜上疯狂“蹦迪”的旧手机。他像拍死一只聒噪的苍蝇，摸索着按下了静音，世界瞬间清净了。他把脸深深埋进带着点潮味的枕头里，试图抓住梦境最后一丝尾巴，但窗外工地上打桩机富有节奏的“哐哐”声，无情地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靠……”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呻吟，挣扎着坐起身。
十平米的出租屋在清晨的微光中一览无余。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堆满了杂物的书桌，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版图。空气中弥漫着外卖餐盒里残留的，混合了油脂与香料过夜后微微发馊的气味。他趿拉着人字拖，踢开脚边一个空可乐罐，罐子咕噜噜滚到墙角，撞在几个摞在一起的泡面箱上，停了下来。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房东发来的微信：“小林，下季度房租最晚这周五转我啊，别又拖。”
林晓东啧了一声，没回复，直接把手机揣进兜里。他走到狭窄的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两个浓重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鸟窝的年轻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今天也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他用一种毫无感情的棒读语气，念出了自己设定了好几年的手机解锁语。
嗯，才怪。
挤上早高峰的地铁，林晓东觉得自己像被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身体扭曲成一个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鼻腔里充斥着各种早餐、香水与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他艰难地掏出手機，试图用网络世界的光怪陆离来麻痹现实中的窒息感。
屏幕上是大学同学群，几个留在老家的同学正在晒娃，分享着带娃去公园的温馨日常。另一个在一线大厂奋斗的同学，则“不经意”地抱怨着昨晚又加班到凌晨，只为赶一个“几个小目标”级别的项目。
林晓东撇撇嘴，手指飞快地打字：“羡慕哭了，你们的生活我的梦！不像我，只能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独自挣扎，连早餐都只能吃得起楼下阿姨的豪华手抓饼，加两个蛋一根肠，唉。”
后面跟了个“猫猫流泪”的表情包。
瞬间，几个同学回复了“揍你”的表情。他笑了笑，关掉了群聊。这种用自我贬低和夸张来化解尴尬与焦虑的方式，是他，也是他身边许多同龄人的互联网生存哲学。真话掺着玩笑说，心酸裹着糖衣咽。
他点开一个常逛的游戏论坛，首页正热议着一款名叫《星际征途：新纪元》的科幻手游。官方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划时代的沉浸式体验”、“重构宇宙战争美学”。林晓东昨天熬夜下载玩了一下，感觉除了建模粗糙、玩法老套、氪金点无处不在之外，简直“完美”。
他手指翻飞，在论坛里留下了一条辛辣的长评：“玩了半小时，血压升高了二十五次。这游戏唯一的沉浸感，就是让我沉浸式体验了什么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建议改名《星际便秘：加载纪元》，毕竟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进度条。开发商是不是对‘科幻’有什么误解？这科技水平还不如我家门口的自动售货机智能！”
发完这条评论，他感觉胸中的闷气吐出了些许。地铁到站，他随着汹涌的人流被卷出车厢，走向那栋熟悉的，压抑的写字楼。
林晓东在一家小型文化传媒公司当文案，工作内容主要是给各种产品写软文，以及运营几个不温不火的社交媒体账号。
他刚在工位坐下，顶着一头地中海发型的部门主管王经理就背着手踱了过来，把一份文件拍在他桌上。
“晓东啊，这个‘超能动力’新能源车的项目，甲方很重视。你写篇推广文案，要突出产品的科技感、未来感，以及它给生活带来的极致便利！下午给我初稿。”
林晓东拿起文件翻了翻，又是一堆华而不实的数据和空洞的概念。他深吸一口气，堆起职业假笑：“没问题，王总。保证写出让甲方感觉下一秒就能开着它冲出银河系的感觉！”
王经理对他的油嘴滑舌早已免疫，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记住，要高大上，要有格调！”
整个上午，林晓东对着空白的文档绞尽脑汁。“颠覆想象，驭见未来”、“极致性能，唤醒每一寸驾驶激情”……他写下一个个自己看了都起鸡皮疙瘩的句子，然后又烦躁地删掉。
这工作和他曾经的理想相差甚远。他大学时也曾幻想过成为作家，用文字构建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流水线工人，生产着千篇一律的广告垃圾。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在一台巨大而陈旧的机器上，日复一日地磨损，却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
午休时，他收到一条微信，是母亲发来的。
“东东，工作忙吗？吃饭了吗？最近天气变化大，注意别感冒。你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女孩子，照片我发你了，你看看，合适的话就加个微信聊聊……”
后面附着一张女孩的生活照，笑容温婉。
林晓东心里一阵烦躁，夹杂着愧疚。他回了一句：“在吃了，妈。最近项目忙，等过阵子再说吧。”
他关掉聊天窗口，点开母亲发来的照片，看了几秒，又默默关上。恋爱？结婚？以他现在的收入和不稳定的状态，拿什么去经营一段感情？在这个城市扎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下午，林晓东把他勉强拼凑出来的，充满了“星际穿越”、“量子动力”等词汇的文案交给了王经理。
王经理扶了扶眼镜，看了不到一分钟，眉头就皱成了“川”字。
“晓东啊，你这写的是什么？”王经理用指关节敲着桌面，“‘让每一次出行，都像一场逃离地球表面的冒险’？太虚了！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科技感！还有这里，‘仿佛来自未来的座驾’，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能不能来点具体的，有冲击力的描述？”
林晓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要见过未来我还在这跟你扯淡？
他嘴上还是应着：“好的王总，我马上改，往更‘实’了写。”
“重写！”王经理把文件丢还给他，“下班前我要看到新版本。晓东，你得有点追求，不能总是这种敷衍了事的水平啊。”
“敷衍了事”四个字像根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沉默地回到工位，看着屏幕上那些空洞的文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不是在敷衍工作，他是在敷衍自己。敷衍那个曾经也有梦想，如今却只能靠玩梗和吐槽来维持精神不倒的自己。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低垂，隐隐有雷声滚动。
终于熬到下班，林晓东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司。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只想快点回到他那小小的出租屋，在那个唯一能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的角落里喘口气。
回家的路上，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他没带伞，只好狼狈地躲到路边一个公交站台的顶棚下。衣服湿了大半，头发黏在额头上，又冷又黏，十分难受。
站台上没什么人，只有广告灯箱散发着惨白的光。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怎么按都不亮——大概是刚才淋雨短路，彻底关机了。
“妈的，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低声骂了一句，感觉今天所有的憋屈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城市在雨幕中变得模糊，霓虹灯的光晕扭曲变形，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冒雨冲回去的时候，头顶的乌云层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极其诡异的亮光。那不是闪电的枝杈状，反而更像是一团扭曲的、无声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开的口子，透出一种非蓝非紫的、难以形容的色泽。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紧接着，林晓东感觉头顶的雨似乎停了。不，不是停了，是有一片区域的雨滴，在落到他头顶上方几米处时，诡异地悬停、然后湮灭成了更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
他疑惑地抬起头。
下一秒，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同样闪烁着那种怪异色泽的“电弧”，从那片诡异的虚无中悄然窜出，精准地劈落在他湿漉漉的头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浑身焦黑的惨状。
林晓东只感觉整个世界猛地一震，仿佛他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身体里硬生生掏了出来，然后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拉扯、扭曲、粉碎。视觉、听觉、触觉……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在他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既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人生的回顾，而是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诞的吐槽：
“我……我这是……被雷劈了？就因为……吐槽了那破游戏？！”
黑暗吞噬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