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是死的。
没有光,井底一样的黑。没有声音,坟墓一样的静。只有一股子泡烂了的石头和铁锈混合的冷腥味,黏糊糊地,糊在脸上,钻进鼻孔。
疯虎,就泡在这死水里。
像一具被扔进乱葬岗、遗忘了几个朝代的浮尸,四肢摊开,一动不动。
痛,没了。
那些要把他烧成灰的金色火焰,把他烂成脓的绿色冰渣,都喂进了他肚子里那个新长的“东西”里。
身体里,很安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完整的安静。
他缓缓“睁”开那两个黑窟窿。
他“看”见了。
看见了水里,一缕缕正在缓缓流动的,比墨还黑的煞气。它们像一群好奇又胆小的秃鹫,在他身边盘旋,伸长脖子嗅探,却又在他皮肉上那丝若有若无的金芒前恐惧地退缩。
他能“闻”到。
闻到自己血液里那股全新的味儿。
一股子甜得发腻、高高在上的“神”香,混着一股子腥得发臭、烂进泥里的“毒”臭,又被一股子最原始、不讲道理的“疯”,像搅屎棍一样,死死地搅在了一起。
香。
香得让他犯呕。
又香得……让他饿得发疯!
他内视。
丹田里那个黑色的磨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心脏。
一颗黑色的、表面爬满了蛛网般金色裂纹的、还在“砰……砰……”跳动的……怪物心脏。
每一次跳动,都像一个老旧的、生了锈的风箱在拉扯,将一股混着金丝与绿脓的黑血,费力地泵进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饥饿。
强大。
空虚。
“虎先锋……”
“哥……哥……”
脑子里,那锅沸腾的烂粥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像一根烧红的、还带着倒刺的针,在他魂魄最深处,狠狠地扎了一下,又扭了半圈!
“啊——!”
他猛地从死水里坐起,上半身“哗啦”一声冲出水面,带起大片冰冷的、散发着腐臭的浪花。
井……又是井底……
不对!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子,躺在冰冷的、沾满泥土的棺材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张青紫的小脸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僵硬的笑容。
嘎嘎嘎嘎……
“哥……哥……你在哪……”
“我是谁……我是不是……也死了……”
他捂着脑袋,喉咙里挤出野兽濒死时的“嗬嗬”声。新生的、玉石般苍白的皮肤上,被他自己的爪子,划出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指甲刮过皮肉的声音,像是在挠一块湿滑的肥皂。
一滴黑色的血,从指缝里渗出,滚到手腕。它没有滴进水里。那血珠,在离水面不到一寸的地方,诡异地停住了,像一颗有生命的、黑色的水蛭,微微颤抖、蠕动,然后,竟违反常理地,顺着他手臂的弧度,缓缓地、向上爬了回去,最终钻回那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在蠕动。在愈合。
诡异。
又理所当然。
一个念头。
一个比井底的恨,比吃掉神眼的狂喜,更清晰、更尖锐、更无法抗拒的念头,像一把生锈的、沾满血污的屠刀,把他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幻觉、记忆、声音,都“咔嚓”一声,劈开了。
哥。
找到他。
然后呢?
……不知道。
但他必须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规矩”。
他能感觉到。
很远,很远的地方。
七绝山的方向。一股庞大的、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视线”,像一张由亿万根毒丝织成的巨网,正在天上,疯狂地、毫无目标地来回扫荡。
像一根无形的鞭子。
在抽他。
在催他快滚。
疯虎咧开嘴,喉咙里发出一串无声的、孩童般的怪笑。
他从那条地底阴河里,爬了出来。爪子抠着湿滑的岩壁,发出“吱嘎吱嘎”的酸响,身体像一条没有骨头的黑色巨蟒,扭曲着,钻出了地面。
空气中,还是那股子毒和烂肉的味儿。
但更浓的,是一股血腥气。
新鲜的。温热的。还混着一股子妖物临死前的恐惧。
他循着味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山林,像被一头看不见的、狂怒的巨兽用身体硬生生犁过一遍,满目疮痍。断裂的毒树,烧焦的烂泥,还有……残骸。
妖的残骸。
被撕开的绿色蟾蜍肚皮,被踩扁的蜈蚣头颅,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扭曲的尸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随意丢弃。
在尸体堆中间。
跪着一个身影。
是那只豹子。阿豹。
他跪在那片混着黑血和绿毒的烂泥里,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扭着,显然是断了。他的头埋得很低,像是在亲吻这片肮脏的大地。
他身后,还跪着十来个。
都是他从黑风山带来的“吃的”和“工具”。
现在,一个个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残了,废了,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但他们,还活着。
还在等。
疯虎停下脚步。
那两个黑洞洞的、还在缓缓流着黑色血泪的窟窿,“看”着阿豹。
能吃。
他破碎的脑子里,跳出这个念头。
这个豹子,身上有股血战之后的煞气,还有一股子……让他熟悉的,贪婪、恐惧和投机混杂的味儿。
应该……很好吃。嚼起来,一定很脆。
但,另一个念头,像一根极细的、冰冷的蛛丝,从那颗怪异的心脏里,抽了出来。
自己人?
什么是……自己人?
这条狗,够狠,也够蠢。闻着味儿,能帮我找到……哥的骨头。
阿豹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性重量的视线,落在了他后颈上。像两根烧红的铁钎,马上就要扎进他的脊椎骨。他浑身的毛,“唰”地一下,全炸了!
但他没逃。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沾满了血污和黑泥的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谄媚和狂热的笑容。
“大……大王!”
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毫发无伤,甚至……那东西站在那,不泄露一丝妖气,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冰冷的、长满尸斑的肉冻的怪物!
赌对了!
阿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大脑,让他短暂地忘记了恐惧!
他用那条完好的胳膊撑着地,像一条最卑贱的、摇尾乞怜的狗,朝着疯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下去!
“砰!”
额头,砸在了一块还连着些许血肉的碎骨上。
“大王神威!”
“阿豹……阿豹带着兄弟们,没丢您的脸!”
“黑风山,还在!”
“我们……都在等您回来!”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用血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疯虎,没说话。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歪着头。
像是在研究一只正在拼命表演的、有趣的虫子。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脚踩在黏腻的烂泥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抬头。只能看见一双苍白的、布满黑色诡异纹路的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
他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只冰冷的、坚硬如铁的爪子,捏住了。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迫他,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被血泪糊住的、分不清五官的、近在咫尺的脸。
还有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正在凝视着他的……黑洞。
“大王……” 阿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疯虎没说话。他抬起了另一只爪子。
在阿豹惊恐欲绝的、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开膛破肚的目光中。
那只爪子,对准的,不是他的脖子。
是疯虎自己的……胸口。
“嘶啦——!”
一声让人头皮炸开的恐怖声响!疯虎的爪尖像五把锋利的餐刀,轻易插进自己胸骨的缝隙,抠住肋骨,像掰断一块潮湿的朽木般,连着纠缠的筋膜和滚烫的黑血,硬生生将那块与自己神魂相连的血肉,扯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做完了这一切。
那块肉,很诡异。一半,是漆黑如墨的,缠绕着癫狂的煞气。另一半,却泛着淡淡的、神圣的金色光晕。黑与金,像两条互相撕咬的毒蛇,在那块肉上,纠缠不休。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神性与疯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阿豹身后的那些小妖,闻到这股味儿,竟吓得口吐白沫,当场昏死过去几个。
疯虎捏着那块还在自己手里微微抽搐的肉。像丢一块吃剩的骨头。
扔到了阿豹面前。
“吃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阿豹,傻了。
他看着地上那块冒着黑烟、泛着金光、散发着致命诱惑和无尽恐怖的……肉。
这是……什么?
大王的……肉?
赏赐?
还是……毒药?
他的兽性本能,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快跑!离那个东西远点!但他的贪婪,他那颗赌徒的心,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这股气息!这里面,有“神”的味道!有“规矩”的味道!
吃了它!吃了这块肉,他就能……
阿豹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眼睛,瞬间血红!恐惧和贪婪,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团。
最终。
贪婪,像一头饿疯了的野狗,咬死了恐惧。
他不再犹豫。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那块还在发烫的肉,看都没看,就狠狠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力量,像一颗在他肚子里引爆的太阳,轰然炸开!
“啊——!!!!!!!”
阿豹发出了不似兽声的、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他的身体,像吹气球一样,猛地膨胀起来!皮肤被撑得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一根根血管凸起,像无数条黑色的、扭曲的蚯蚓,在他皮下疯狂蠕动!他的皮毛开始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下面血红色的嫩肉,而嫩肉之上,又飞速地长出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漆黑的鳞片!
“咔嚓!咔嚓!咔嚓!”
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的脊椎不受控制地向外拱起,撞破皮肉,一节节森白的骨刺从他后背生长出来!他那条断掉的胳膊,以一种反常理的角度,“咯吱咯吱”地自我扭正,断骨处长出诡异的骨质增生,形成一个狰狞的骨瘤!
他满地打滚。用头撞地。用新长出的、还带着血丝的爪子撕扯自己正在长鳞的皮肉。
他感觉自己,要被撑爆了!要被烧成灰了!
疯虎,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这条被他喂了一口食的、正在蜕皮的……狗。
他胸口那个被撕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愈合着。没有流一滴血。
他不再理会那个还在哀嚎打滚的东西。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了黑风山的方向。
那里,有他唯一记得的,关于“家”的线索。
“等我……”
他低声呓语,像是在对谁承诺。
“……哥。”
他的身影,拖着一道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消失在了那片被毒瘴笼罩的、死寂的山林里。
身后。
阿豹的惨叫,渐渐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恐怖的、骨骼重组的“咯吱”声,和压抑的、野兽般的、满足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