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更漏手里的铜槌敲在瘪了一块的铜壶上。
声音不脆,发闷,那是七声短促的钝响,紧跟着最后一声极长的拖音。
听着不像报时,倒像把一把生锈的铁锁在水泥地上狠狠拖拽,那股子酸牙的刮擦声钻进耳朵里,直接往脑仁上挠。
子时三刻。
林语笙眼前的光谱分析屏猛地一跳,那条代表阿卯脑波的红色曲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起,笔直地刺穿了“濒契态”的红色警戒线。
仪器发出的蜂鸣声还没来得及拉长,就在半秒内变成了那种过载后的嘶哑电流音。
她连外套都顾不上抓,掀开帐篷帘子冲进夜风里。
石像基座上,阿卯像个死人一样盘坐着。
他那只右手掌心朝天,原本的八道裂痕此刻竟然像是活过来的血管,疯狂地向手腕、小臂蔓延,一直爬进袖口里。
而真正让林语笙头皮发麻的是地上的影子。
那不是影子。
那是数不清的黑翅飞蛾,正像一滩黑色的沥青一样从地缝里涌出来。
它们没有扑扇翅膀的声音,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细微摩擦声——那是无数细小的口器在互相啃噬。
酒梦蚀蛾,这玩意儿不吃肉,专吃从人七窍里散出来的这点“人气”。
阿卯头顶那点还连着梦境的微弱灵光,在它们眼里就是黑夜里唯一的灯塔。
沈青萝手里的匕首快得像道银线。
刀锋切过蛾群,没有血浆迸溅。
那些被斩断的黑蛾在半空中僵住,随即哗啦一声散成无数灰白色的细小晶粒。
该死。
沈青萝心里咯噔一下。
这根本不是活物,这是念头化出来的渣。
那些晶粒并没有落地,反而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屑,争先恐后地糊在阿卯的冲锋衣下摆上,越聚越多,直到把他下半身冻成了一座灰白色的晶丘。
阿卯感觉不到冷。
因为他现在热得发慌。
第九息的梦境是个倒悬的世界。
他头朝下脚朝上地站在一座古城的飞檐上,头顶是深不见底的黑渊,脚下——也就是天空,原本应该亮着的万盏心灯全灭了。
只有一缕乳白色的酒浆,正顺着母瓮的一道裂缝艰难地流出来。
可那酒浆刚流出几寸,就被无数根看不见的晶丝死死勒住,硬生生往地底深处拽。
那个叫断儿的小鬼,这次没躲在罐子里。
他就悬在阿卯面前的虚空里,那张脸上既有孩童的稚嫩,又透着股活了几百年的腐朽气。
“最后一息,忘生。”断儿的声音沙哑,像两块老树皮在摩擦,“过了这道坎,你就不再是人,成了瓮里的酒引子;要是不过,这世上所有的酒,今晚都得死。”
阿卯看着他,或者说,看着那根正把自己往下拉的丝线。
“我要是忘了自己是谁,”阿卯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还怎么替他走完剩下的路?”
断儿摇了摇头,那双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漆黑:“谁让你记得名字了?名字是给活人叫的。你要记得的,只有‘燃’这一件事。”
话音刚落,阿卯脚下的城砖轰然崩解。
坠落感极其真实。
那种失重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记忆上的剥离。
他看见“鱼凫后人”这个身份像一件旧衣服被风吹走;他看见师父那张总是带着嘲讽笑意的脸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白色的轮廓;他甚至看见“阿卯”这两个字,拆解成了无意义的笔画,散进风里。
耳边全是嘈杂的低语,那是千万个亡灵在这一刻产生的共鸣。
“我们忘了……都忘了……但我们曾经烧过……”
现实世界,祭坛。
息媪手里那根九节玉管只剩下最后六节,断口锋利得割手。
她没去管那流得满手都是的血,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支骨笛。
笛声一响,凄厉得像夜枭哭坟。
这就是“九息引脉术”的终章。
刹那间,整个涪江流域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了一把。
分布在绵州九个方位的九株古老酿芽同时剧震,原本翠绿的叶片瞬间暴涨出一层刺眼的银光。
泥土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是植物的根系连带着地下的酒脉,正被一股蛮力强行抽离,硬生生往母瓮这边汇聚。
“疯子!”
林语笙看着屏幕上彻底红成一片的数据图,声音都变调了,“她在用整个流域的生态做祭品!”
她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试图切断这股破坏性的数据链。
可是没用,所有的仪器屏幕都在这一秒同时闪烁,随后跳出了一行行极其古老的乱码。
那不是病毒,那是某种音频震动强行干扰了电子元件。
在一片雪花屏中,隐约浮现出一行狂草,那是川太公留下的手书残句:
宁封万脉,不纵一狂。
梦境最深处。
阿卯已经彻底不想动了。
那种记忆被抽空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痛苦,反倒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解脱。
我是谁?不重要了。
我在哪?也不重要了。
就在这最后一丝意识即将像肥皂泡一样啵一声碎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啜泣。
那不是一个人的哭声,那是无数个被封存在这里的灵魂,在极度的寒冷中发出的本能颤抖。
阿卯睁不开眼,但他能“看见”。
在这片虚无的晶碑深处,蜷缩着无数个小小的光点。
每一个光点里都抱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灯。
它们在怕,怕冷,怕黑,怕被遗忘。
阿卯本能地伸出手。
他不是想去点亮它们,他现在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记得了,哪来的火种?
他只是想去碰一碰离得最近的那盏灯。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光点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并不是光芒大作,而是所有的灯都在这一瞬间微微闪了一下,就像是在黑夜里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其他人下意识地围拢了过来。
一种久违的暖意顺着指尖倒灌进阿卯空荡荡的躯壳里。
他虽然忘了自己是谁,但他那具身体,那具在酒坊里被老头子骂过、打过、用药酒泡过十几年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嘴唇微动,那个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梦境里炸响:
“别怕,这次换我来烧。”
现实中,石像基座上。
阿卯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没有金光乱射,也没有煞气冲天。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刚打上来的井水。
他抬起右手,掌心那道狰狞的第九道裂纹并没有裂开流血,反而像是愈合的伤口一样迅速收拢、结痂、脱落。
最后,在掌心正中央,化作了一个全新的图腾。
那图腾看着像两团交缠的火焰,又像是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掌。
他缓缓站起身,脚下的晶粒咔嚓碎裂。
阿卯一步跨出,直接踩进了沸腾的母瓮酒髓里。
所有人预想中皮开肉绽的场面没有发生。
那滚烫如岩浆的酒液在触碰到阿卯鞋底的瞬间,竟然极其温顺地向两侧分开,露出瓮底一块被酒浆浸泡千年的青铜铭文:
契者非独燃,共燃方不灭。
阿卯弯下腰,手掌按在那行铭文上。
轰——!
整座母瓮发出了一声类似巨鲸换气的轰鸣。
九道原本被强行抽离的酒脉,在这一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顺着阿卯的身体猛地逆流而回。
这股力量太大,太猛。
远处祭坛上的息媪只觉得胸口像是被铁锤砸中,手里剩下的玉管噼里啪啦炸了个粉碎。
“噗——”
一口黑血喷在祭台上。
她整个人萎顿下去,看着那些原本银光暴涨的酿芽在瞬间褪去死色,重新变得翠绿欲滴,甚至连叶片上都凝结出了晶莹的露珠。
每一滴露珠滚落进泥土里,地上就钻出一朵小小的、半透明的忆莲。
息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抓那些正在消散的银光,可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茫然,低声呢喃:“哥……这就是你选的人吗?还是说……是我错了?”
没人回答她。
只有那个站在酒髓里的年轻人,正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尊巨大的川太公石像。
就在这一秒,那尊死寂了千年的石像,双眼同时睁开了一线。
那瞳孔里不再是空洞的晶光,而是流动的、赤金色的酒脉,和阿卯眼底的光泽一模一样。
阿卯没说话,但心底却响起了一个熟悉得让人想流泪的声音。
那个声音带着三分懒散,七分欠揍,清晰得就像是在他耳边说的:
“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没熄,就是换了个火塘。”
涪江边,那块写着“归墟酿”的烂木牌无风自燃。
火焰也是清冽的酒蓝色,烧得极旺,却不伤木头分毫。
火光摇曳间,隐约映出了一行稍纵即逝的小字:
第九息已断,九芽重归。
但母瓮之下,还有第三层门。